龍安寺枯山水與日本的侘寂美學

歐柏昇
Feb 16,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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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砂為水,以石為山,一個庭園即是一整個宇宙。龍安寺枯山水庭園,空間狹窄,材料只有砂石,沒有用到任一棵樹木,看似非常簡陋,卻是最高境界。在簡樸、枯淡、空寂之中,枯山水庭園體現了難以解釋的「侘寂」美學。

石庭與禪

龍安寺石庭上有15顆形態不一的石頭,分別以7、5、3顆為一組配置。該如何解讀作者要表達的涵義?這是個千古之謎。有一說是「虎子渡河」——三隻虎子中,有一隻特別兇猛,若無母虎看顧,會咬死其餘兩隻虎子。母虎要帶虎子渡河,每次只能帶一隻,如何順利讓三隻虎子都渡河呢?這是一個趣味數學問題。

事實上,把石庭的內容視為一個謎題,去解析作者用意之時,我們可能問錯問題了。枯山水的核心思想在於「」,禪的思維要求跳脫理智的解析,以直覺認識其中的宇宙。若是亟欲以理智解讀石庭的象徵涵義,恐怕是誤解了「禪」的底蘊。

Andrew Juniper在“Wabi Sabi: The Japanese Art of Impermanence”指出,有很多理論試圖解釋龍安寺石庭15顆石頭的意思,但是文字傾向於把我們捆綁在智識思考上,而這不是建造此種庭園的原因;事實上,只有從「無我」的角度可看見庭園的深度。[1] 庭園的設計是基於「禪」,而禪僧呼籲從理性的宰制中釋放出來,在日常感覺的領域之外發現真實。[2] Andrew Juniper進一步說,龍安寺石庭的觀者,不是被邀請來坐著享受吸引人的東西,而是要主動參與,了解庭園作為宇宙隱喻的意義。[3]

禪的藝術底蘊是什麼呢?著名佛教學者鈴木大拙的《禪與日本文化》,以「閑寂」的概念,說明禪與藝術的關聯。書中指出,「閑寂」的真正意義是「貧困」,不執著於世俗的財富、權力、名譽等,於是會感到一種因超越時代、社會而具有的最高價值的存在。[4] 對於一部份人來說,最賞心悅目的事情是「在幽居中安心靜思那神秘的自然,與整個環境同化並求得最終的滿足。」[5]他說,禪的心性是「破除一切人工的形式,真正把握住其背後隱藏著的精髓」,而這種心性使日本人「牢記大地、親近自然,不斷品味那不加任何雕飾的渾樸。」[6]

鈴木大拙進一步說明日本藝術的「不完美」與「非對稱」。他認為,日本藝術家擅長「從不完美甚至是醜陋的形式中尋求美的表現」;這種不完美配合著古雅與原始的粗獷時,就會形成「空寂」,讓看起來平庸的東西變成傑出的藝術品。[7] 構成「空寂」的是孤獨或寂寥,與西方現代化設施形成強烈對比。[8] 另一方面,日本藝術中有「非對稱」的特色,這並非源自日本人的謙遜卑躬,而是受禪宗「一即多」的影響,認為個別具體物象就是完美的整體。[9] 日本藝術家在禪宗的影響下,創造出「殘缺的美」。[10]

在龍安寺的石庭,我們靜觀簡樸、不完美、非對稱的枯山水,這樣的設計在西方藝術中多麽平庸,卻呈現出日本美學的極高境界。從「禪」的角度,才能夠理解這座石庭。

侘寂美學

侘寂,是在樸素、不完整的事物中感受到美,這種感性或感覺在世界上可說是獨一無二。[11]

從大西克禮的美學論述,可以進一步理解枯山水呈現的「侘寂」美學,即使他的分析是以茶道與俳句為主。

大西克禮解析「侘寂」的三層意義。第一層意義是「寂寥」,寂寥可轉化成孤寂、孤高、閑寂、空寂、空虛等涵義,再進一步轉化成單純、淡泊、清靜、樸素、清貧等意思。[12] 茶道的「清寂」為「寂」賦予了美學意識,「讓茶人侘寂的心境由憂鬱、失意、孤獨逐漸轉化成靜寂、悠閑。」[13]

在俳句的美學中,「寂」的意涵與「虛實」關聯,假象與實在互相倒置:

對於所有深入風雅之道,找到精神安在的境地的人而言,充滿窮苦困乏的現實世界是「虛」;在安住之境享受自由自在的心、客觀投射出的自我影像,才是「實」。可以說,是能自由地抹殺醜惡的現實世界,達到「所見者無不是花,所思者無不是月」的境界。[14]

大西克禮指出,侘寂的第二層意義是「宿、古、老」。一般來說,活潑生命的表現,自然可讓人感受到美,但是蒼老、古雅之物,也可讓人感受到另一種深刻的美。[15] 大西克禮認為,時間的積累之所以被視為美的現象,背後是美的對象與人類的「生」之間的聯繫,例如器物是透過人的手來製作、加工。[16]

「寂」的美學體驗,包括了對美的自我超克:

即便面對醜的事物,(觀者)也超越直接情感,面對存在於世界上的真實性,透過對美的愛,以靜觀的心境來表現。對於美的事物,克服自我直接的喜愛,美醜無區別,追隨「生活」的真實意象,表現自然或世界,這就是俳諧等藝術中的「寂」的美學。[17]

侘寂的第三層意義是「物體本來的性質」。大西克禮認為,隨著時間的古老與空間的寂寥,物的「感覺性」衰退了,「感覺」與「本質」解離,但是這不一樣是美學意義的破壞,「本質性」反而可往更深的精神內在移動。[18] 例如一棵古老的梅樹長得像岩石,看起來不同於植物的本質,然而這樣的姿態「更深刻地表現了凌駕冬日凜冽、吐放清香的高雅梅樹的特殊本質。」[19]

大西克禮引用《芭蕉葉舟》來說明俳諧的精髓:

高明的句子無「光」,亦無華。句應如清水,沒有厲害風味。有垢有汙有拙。朦朧而內在的味道,高雅沉著,令人懷念。[20]

龍安寺「吾唯足知」水井。

枯山水的宇宙觀照

龍安寺的枯山水,在粗糙、寂寥、貧乏、枯淡的形式之中,讓觀者往世界的本質穿透。砂石的隱喻是宇宙,在科學的外在解析方法之外,枯山水的「侘寂」帶給我們另一種看待宇宙本質的途徑,即以內在的直覺觀照,深入精神本質,看見宇宙自然的生命流轉及最素樸的美。

我在石庭邊靜坐良久,思索枯山水的宇宙與人生意義。面對人生的缺陷,「侘寂」的美學態度不是掩飾裂痕,反而是承認缺陷的存在,從不完美的簡樸中看見另一種美。於是,缺陷與裂痕可以是美的先決條件,也就有了存在的意義。

龍安寺與金閣寺的美學截然不同。我們無法如嚮往擁有金閣那樣,想擁有枯山水的美,因為這種美是「空」的,是一無所有的。感知這種美的唯一方式,是讓自身遁入其中,就像縮小自己的身軀,到枯山水裡面登上群山,悠遊於流水。一旦進入這個「寂」的宇宙,我們的生命隨之往本質深化,一切不完美的現實,和宇宙自然的樸拙合而為一,轉化成為自我安住的靜寂之美。

在「侘寂」的美學下,這個只有砂石的狹小庭園,即是一個供人深刻觀照的廣闊宇宙。禪的缺陷之美,深刻蘊含其中。

[1] Andrew Juniper, Wabi Sabi: The Japanese Art of Impermanence (North Clarendon, United States: Tuttle, 2003), pp. 71.

[2] Ibid., pp. 73.

[3] Ibid., pp. 71.

[4] 鈴木大拙,《禪與日本文化》(北京:三聯書店,1989),頁16。

[5] 同上,頁17。

[6] 同上,頁18。

[7] 同上,頁19。

[8] 同上,頁19–20。

[9] 同上,頁22。

[10] 同上,頁23。

[11] 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日本美學3:侘寂——素朴日常》(新北市:不二家出版,2019),頁93。

[12] 同上,頁51。

[13] 同上,頁58。

[14] 同上,頁80–81。

[15] 同上,頁90–92。

[16] 同上,頁99。

[17] 同上,頁108–109。

[18] 同上,頁123。

[19] 同上,頁127。

[20] 同上,頁129–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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