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蘭中北部的城市待了10天以後,已經習慣涓涓細流密布的水城,城裡排列著古老典雅的街屋,不遠處就是海洋,而周圍盡是平坦無山的低窪地帶。
此行最後的週末,在一波三折之中乘火車南下,來到荷蘭與比利時邊境的古城馬斯垂克,拜訪旅居此地的朋友。向晚時分,拖著行李走在橋面,度過馬士河上微冷的風,這時我已遠離海洋,在寬闊的大河上環視一座內陸城市。
林堡的老城
馬斯垂克的老城區由大河貫穿,一分為二。若是遺忘那座從13世紀駐足至今的石頭拱橋,老城就不是完整的。從橋上向兩側水岸望去,教堂的尖塔標示著中世紀歐洲的領地,背後的山丘則挾帶著城牆與堡壘嚴密環繞的軍事重鎮。
馬斯垂克屬於荷蘭的林堡省,這個地區擁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認同,與狹義的荷蘭(Holland)相當不同,反而和比利時的林堡省連成一片。朋友向我分享,林堡每年都會舉行熱鬧的嘉年華,這是荷蘭北部沒有的傳統慶典。廣場上賣菜婆婆(Mooswief)的雕像,即是馬斯垂克嘉年華的要角。
林堡地區也有獨特的飲食文化。週日一早,我們就前往知名的糕餅店排隊,購買林堡特有的甜點vlaai。這種派餅通常包夾水果餡料,另外也有以米飯製作成的內餡,種類多樣。在這個天寒的早晨,我們把派餅帶到馬斯垂克的城牆邊,以甜點來緩和軍事要地的肅靜滄冷。
軍事要地
馬斯垂克是大河通過的孔道,丘陵圍繞的戰略要衝。歷史上,馬斯垂克多次在征戰中易手,於是防禦工事密布於城郊。
1673年,法國路易十四的軍隊佔領馬斯垂克,此後這裡加強防禦,因而在聖彼得山上建造這座堡壘 — — 荷蘭的「聖彼得堡」。
來到堡壘前方,只見放牧的羊群悠閒吃草。羊群與草地構成一幅和平的風景畫,背後卻是曾經劍拔弩張的戰爭遺跡,二者的張力襯托著時代氛圍的變化。
在這個暫且承平的時期,我們得以輕易穿過堡壘,往背後的山坡前進。聖彼得山並不高,荷蘭陰沉的天色籠罩著空曠的原野,那氣氛是壯闊與陰鬱混合為一體。所幸路邊草叢中還有小巧的覆盆子,帶來清澈甘甜的滋味。
丘陵地的低陷處有個湖泊,周圍環繞著人工開鑿的岩洞。在午後陣雨轟炸的時刻,岩洞正好讓我們躲避。這些岩洞是過去的大理石採石場,數百年間人們陸續在此地區取用石材,直到近幾年才停歇。
滄海桑田
聖彼得山的採石場之所以聞名,不只由於人類歷史上的經濟活動,更是因為它開啟了自然史探索的一道大門。18世紀採礦工人在這裡首度發現滄龍(Mosasaurus)化石,在人們尚未了解地球變動與生物演化的年代,這些未知生物的化石成為自然史研究的重要線索。如今,專家將滄龍生存的中生代最後時期稱為「馬斯垂克期」。
馬斯垂克自然史博物館從泥盆地開始介紹,展出各個地質年代的古生物化石。我景仰於那些多年來陸續發掘出的滄龍化石,興嘆於遠古巨獸的一時榮景。看著復原的骨架模型,我進一步追想牠們在白堊紀晚期活生生的面貌。
18世紀末,研究者紛紛試圖解釋這些化石的物種,有的學者判定為鱷魚,另有學者認為是鯨魚。那時候,達爾文的時代尚未來臨,生物演化的學說尚未成形,人們一般認為古代與現代的物種並無二致,因此起初並未將其視為某種已滅絕的生物。
到了1808年,法國學者居維葉(Georges Cuvier)認定,化石來自一種已經滅絕的海洋爬蟲類,支持其災變論(catastrophism)的主張。災變論有別於傳統的創造論,認為地球會變動、生物會滅絕,是演化論之前科學史上的重要學說。馬斯垂克採石場出土的滄龍化石,佐證了生物滅絕曾經發生,改變人們對自然史的認識。
接著看到巨大的海龜化石,我終於頓悟另一層意義——在馬斯垂克發掘出土的滄龍、海龜、菊石都是海洋生物,而這裡卻已變成內陸地區!地球環境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變動,生物同樣不斷演變,滄海桑田的明白證據就在我們眼前。
博物館也展出了6600萬年前白堊紀 — 古近紀界線(Cretaceous–Paleogene boundary; K–Pg boundary)的地層樣本。這個急劇變化的地層分界,徹底改變了地表的物種生態。恐龍與滄龍等盛極一時的物種,可能因為小行星撞擊的天文事件,終於不復存在。
「滄海桑田」四個字,正是我在馬斯垂克最深刻的體認。而這個成語的存在,或許也反映了中文世界裡,人們早已相信的變動世界觀。人的一生看不見數千萬年尺度的變動,然而地層中的遺跡給我們明白的證據,滄海可以變作桑田。
原來,堡壘數百年的歷史不算悠久,人類棲居的時間也只是地球歷史上的一瞬,一切戰爭與和平不過是迅即的變化。滄龍的化石,還有更遠古的生物化石,牠們比人類悠久多了。滄龍在地球上的存在卻也只是白堊紀的一瞬,隨著小行星撞擊而覆滅。其實,相對於宇宙年齡,地球上一切生物現象都只是小巫見大巫!
蘇軾〈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不必欽羨於天長地久,即使是天地,在變動的宇宙中也只持續一瞬間。轉念回到當下,我們與萬物的生命都同樣可以是無窮無盡。遠古的生物化石在博物館展出,天地的巨變在眼前印證,於是我們重新衡量生命的尺度。
城裡城外
我們走回城裡,從遠古的化石回到中世紀的古蹟前,一切建築變得如此近代,人類歷史的變化都在轉瞬之間。
西元1229年建造的地獄之門(Helpoort),曾經是生死分界的城門。黑死病爆發期間,病患到城外隔離相當於等死,因此分隔城裡城外的這道門,幾乎就是分隔陽世與陰間。剛度過大疫年的我們,深刻感慨疫病造成的生離死別,也慶幸自身仍能在疫病過後以雙足旅行世界,並在他鄉與朋友相聚重逢。
在難以預測的人生中,人們由古至今從未間斷地祈禱,就如那些在夜間來到聖母教堂(Basilica of Our Lady)點燃蠟燭的人們,帶著各種生命境遇走進聖殿。
這卻是一個普遍脫離宗教的時空。朋友告訴我,當今荷蘭多數的教堂已經不再用於宗教儀式,轉作其他職能。馬斯垂克的天堂書店(Boekhandel Dominicanen),正是著名的案例,將荒廢的中世紀教堂轉作大型書店。人類社會不斷變化,沒有一成不變的信仰。變動世界中的個人,只得努力把握自我心中的不變。
山盟海誓
再次度過馬士河,來到形塑當代歐洲的那一個馬斯垂克。1992年,馬斯垂克條約在此簽訂,歐盟誕生,各國彷彿結下山盟海誓。昔日諸國爭奪的領土,終於成為和平盟約的簽署地點。我想起,同樣在1992年,法蘭西斯.福山出版《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之人》,好似隨著蘇聯解體,西方自由民主的制度已然勝利,歷史走到了終點。
如今,歐洲的局勢卻瞬息萬變,如今英國已經脫歐,俄烏戰爭已膠著了近兩年。歷史總有分分合合,豈有終點呢?人類社會罕有亙古不變的山盟海誓,我們永遠在變動的世界中找尋立足之地。
馬士河的水波蕩過橋墩,這座由大河貫穿的城市不停地浮動著。從海洋到陸地,從兵家必爭之地到盟約簽署之地,馬斯垂克讓我們洞察這個劇變的世界。
2023.10.15 荷蘭馬斯垂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