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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台9甲經烏來老街後,可直通孝義。孝義原名阿玉,阿玉溪在此注入桶後溪,而公路也在此終止。本來台9甲要穿過群山,直通宜蘭市,成為「新北橫公路」,不過這瘋狂的計畫最終告吹,烏來的山林終究保持遺世而獨立的面貌。
公路終點銜接著桶後林道,可沿著溪流向上深入十多公里。我們抵達時,這條深山的林道上居然停滿了車,前來戲水的遊客眾多,阿玉溪邊盡是孩童的喧嘩。但真正踏入山裡的人卻很少,一輛露營車直接擋著登山口,我們差點沒能發現。這些隱蔽在林間的山頭,沒有壯闊的展望,且穿梭在潮溼的叢林裡並不是舒服的行程,所以不太吸引人吧。在溪邊露營休憩,更是一種閒情,但是對我們而言,值得探險的依然是幽深的山林。
1930年木田文治攀登桶後溪流域的群峰,留下富饒趣味的紀錄。他們「捨棄有名氣的山,而被這些矮山所吸引。」他寫道:
桶後溪源頭附近的清澈程度,是連腳步踏入都不會混濁的,這片森林與水的交響樂土,還有這片從古至今的原生林,讓它們永遠留存下來,不正該是我們共同的義務嗎?[1]
不過,當時樟腦產業在附近如火如荼地發展,腦丁遍布山區,實際上留下多少原生林,則令人疑惑了。
今天,孝義是烏來唯一沒有原住民居住的村落,僅有林業發展所留下規模甚小的漢人聚落,可說幾乎是杳無人煙。[2]不曉得過去的產業改變了多少山地的面容,但今日總算是暫且重回靜寂。
從露營車背後鑽進樹叢,前往下阿玉山。沿途路跡清晰,但不斷遭受蜘蛛網和牛虻的騷擾,相當煩人。不過又想,來作客的是我,即使是惱人的蚊虻,也是山林的主人,孰能輕易叨擾。萬物在山間共處,任何細微的地方都有生命的痕跡,我前來這裡從非征服,而是不斷傾聽原始的聲音。
登頂之前,一架輕航機的殘骸出現在路旁,結構還很完整。這倒不是什麼悲劇,是來自十幾年前一起違法飛行事件,出事的兩人皆獲救。[3]這時卻想到一起悲劇 — — 今年初,沈一鳴上將的黑鷹直升機失事地點,就在桶後溪上游的烘爐地山,令人不勝唏噓。即使這時我們在叢林裡自在穿梭,群山依舊是幽深而險峻。
前方還有多座山頭,最終可通往蘭陽平原,但不是這趟旅途所能及了。在杳無人煙的叢林裡,經過漫長的下坡,當我們聽見狗吠時,慶幸回到了文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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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週,再次來到阿玉。本來要登落鳳山,可惜在台電的管制區,只好改走阿玉溪山。載我們前來的泰雅族司機,說他幾年前上山打獵時,跌落山谷而傷了脊椎,從此沒再爬山了。他不斷叮囑我們上山小心,彷彿那些與自然爭鬥而跌落的驚恐故事,伴隨著黑鷹直升機的悲愴樂章,時時壟罩著桶後溪流域的山地。
這天不再往深山前進,而是從一條人煙罕至的路線,往文明世界的方向前去。路上更是荒草密布,荊棘潛伏。大概是因為烏來到阿玉早已有沿溪而上的通暢道路,鮮少有人繞進叢林裡。早先日本人就開設「阿玉道路」作為理蕃道路,甚至還鋪設了台車道,至今成為台9甲線的尾端。或許只有特意往叢林探險的人,才越過阿玉溪山、拉樸山,由此往烏來走去。
午後登上拉樸山頂,而正好就在此時,遠方雷聲大作,天色迅速暗下。為避免雷擊而立刻往下撤,但鋪天蓋地的暴雨就難逃了。上午的烈日無比酷熱,下午的雨水有如醍醐灌頂,山區的天氣真是瞬息萬變。從拉卡回到烏來老街的時候,又是雨過天青了。
這些路段雖然與台北都會不遠,過去卻要通過烏玉檢查哨的准許才可進入。直到兩年多前,烏來才解除山地管制。如今能夠自由進出,隨興地進入叢林探險,十分慶幸。
夜裡要返回台北的時候,經過閃耀的烏來吊橋,而背後襯著無數黑影,則是無止盡的深山。有時以為,只要回到文明世界,就離開了山區的險峻。但文明世界從來不是征服自然,真正的文明或許是得維持原始和諧的生活方式。面對人也好,面對自然也好,那都是多麼艱難,只有偶時回到山林一趟,捕捉一點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而後多一點感悟。
2020.7.26 新北烏來
[1] 木田文治,〈桶後溪流域的群山〉,收於許維真、鄭安睎譯著,《烏來的山與人》(臺北:玉山社,2009),頁185。[2] 許家華、劉芝芳編,《烏來鄉志》(臺北縣烏來鄉:烏來鄉公所,2010),頁28。[3] 國家運輸安全調查委員會,〈發布超輕型載具HAWK II飛航事故調查報告〉,2005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