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孕育資本主義的運河之都

歐柏昇
Nov 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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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細察一個資本主義城市的來龍去脈,來阿姆斯特丹的運河邊多走幾趟,或許可以發生一些線索。你可能會驚嘆於人類以理性改造世界的功力,卻又在銅臭味前產生些許遲疑。你可能會在大麻的氣味中感到混亂不安,卻又充分享受自由創造的氣息。

北方水城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一座由荷蘭人靠著資本創造出來的水城。走出中央車站,你會立即來到人們依據藍圖打造的水世界。火車站蓋在人工島上,前後都由河道圍繞。放眼望去,水岸邊羅列著阿姆斯特丹典型的運河建築,大約五層樓高,一幢又一幢緊緊挨著,屋型各個纖瘦但是深厚,立面排滿工整的大窗子,再戴著一頂各具特色花紋的山牆。

順著達姆拉克(Damrak)大街下行,左側會遇上一棟紅磚砌成的寬敞建築,搭配灰白的浮雕,而鐘塔上高掛著一面三個聖安德烈十字的阿姆斯特丹市旗。在這個資本主義老早就發展的城市,舊證券交易所建造得如此氣派,也不難理解。不過,最古老的證券交易所不是它,而是在毗鄰的廣場後方,位於象徵「牛市」的俯衝公牛銅像背後。那才是世界上第一間證券交易所,1602年隨著東印度公司而成立,阿姆斯特丹早期的金融市場由此開展。四百多年後,在眾人飲酒狂歡的週五夜晚,與酒吧只隔一條街道的證券交易所,依然在不眠不休工作中,跑馬燈持續輪轉各個企業的標誌與股價。

位於阿姆斯特丹的全世界第一間證券交易所,1602年隨著東印度公司而開設。

再往下前進幾步,就會抵達熱鬧的水壩廣場。阿姆斯特丹(Amsterdam)這個名稱,就是源自阿姆斯特河(Amstel)的水壩(dam)。廣場周圍的水道已在19世紀填平,如今路面電車頻繁駛過寬闊的路口。週末的夜晚,街頭藝人的薩克斯風為行人們的情話伴奏,又彷彿以繞樑之音稱頌著偉大城市的建築。廣場周邊盡是華麗的建築,阿姆斯特丹王宮坐鎮中央,左手邊的新教堂以相對低調的華美陪侍在側,右手邊的杜莎夫人蠟像館以兩個巨型人像吸引注目。對面的國家紀念碑背後是安納塔拉大飯店,一旁的女王百貨的奢華面容則接壤著達姆拉克大街。電車匆匆駛過,阿姆斯特丹的腳步從不休止。

水壩廣場全景。

繼續往阿姆斯特丹的外圈移動,就會進入同心圓狀層層環繞城市的運河地帶。第一圈辛格運河(Singel)是16世紀以前的護城河,曾經是城市的邊界。源於中世紀的鑄幣塔(Munttoren)是運河邊的地標,塔樓旁邊是人潮聚集的一排水上花市。花市裡最受關注的鬱金香,並非荷蘭本土的花卉,而是在16世紀由土耳其傳入。1630年代,席捲歐洲的鬱金香狂熱(tulpenmanie)曾導致荷蘭經濟泡沫化。

雖然當時的泡沫破了,但荷蘭人至今仍然熱愛鬱金香,人們也仍然在資本主義金融市場中尋求機會。秋天來訪,不是鬱金香的季節,卻可以看見水上花市處處販售鬱金香種子,等待下一輪花朵盛開,正如等待投入的資本上漲獲利那般。我們遙想鬱金香熱的荷蘭黃金年代,資本快速累積,而辛格運河原先定義的城市邊界打開了,城市規模大幅向外擴張。

荷蘭黃金年代建造三條主要運河

城市的擴張不是偶然。八十年戰爭期間,阿姆斯特丹在政治與宗教上保有相對的自由,所以許多人從西班牙佔領的南方城市逃往阿姆斯特丹。城市空間終於不敷使用,於是在1610年代動工建造三條同心圓狀的運河,於是能夠解決排水等問題,在沼澤地上擴展城市的範圍。

17世紀「黃金年代」中,荷蘭人在阿姆斯特丹新建的運河邊大興土木,建築大量的運河房屋。由於地質鬆軟,所以需要在泥土中先打入密密麻麻的木樁,而後將房屋建築在木樁上。因此有個比喻,這座城市可說是建造在一大片樹林上。

阿姆斯特丹運河博物館的模型,

三條運河的內圈紳士運河(Herengracht)是富豪聚集的地區,他們從東印度或美洲獲利,而在阿姆斯特丹置產。紳士運河上其中一間開放參觀的屋宅是運河博物館(Grachten Museum),我們可看見屋內的華麗設計,並且在沉浸式體驗中了解運河發展的歷史。

沿著紳士運河步行,很快舊抵達豪宅聚集的區域「黃金轉彎」(Gouden Bocht)。光是這一個彎道,17世紀畫家赫里特.貝克海德(Gerrit Berckheyde)就為它繪製好幾幅畫作。我找到同樣的角度,用相機復刻17世紀的畫作。兩側河岸的建築大致不變,只差在行道樹遮住了屋面,以及運河中的船隻由人力划行變為引擎發動。

阿姆斯特丹紳士運河的「黃金轉彎」。左圖為1685年Gerrit Berckheyde繪製的Gezicht op de Gouden Bocht in de Herengracht vanuit het oosten(圖/荷蘭國家博物館),右圖為2023年10月8日在同一地點拍攝。

接著過橋,來到第二圈皇帝運河(Keizersgracht),前往范隆(Van Loon)家族的運河豪宅參觀。這是東印度公司的共同創辦人威廉.范隆(Willem van Loon,1537–1618)後代的私宅,內部如皇宮一般豪華。屋內陳設大量的中國青花瓷,還可見到中文詩句的屏風,以舶來品彰顯自身的地位。各個房間華麗的牆面上,都掛滿家族成員的畫像,而畫作的角落皆有附加家族紋章(Coat of arms)。范隆家族的紋章是三個十字加上摩爾黑人的頭像(Moor’s head),目前尚不清楚頭像在此處的用意,但容易讓人聯想到殖民與奴役。主建築的背後是個寬敞的花園,花園的另一端是以希臘雕刻裝飾的馬車房(coach house),連通到後方的街道。

皇帝運河一景。
范隆家族運河豪宅內部空間。
范隆家族的紋章是三個十字加上摩爾黑人的頭像,在屋內許多畫作的角落都有加上此紋章。

第三條王子運河(Prinsengracht)沿線,在歷史上則有較多普通人家的住居。從王子運河的西北面出發,可先來到寧靜的北教堂。再往下移動,則可以前往《安妮日記》作者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1929–1945)在納粹佔領荷蘭期間躲藏的密室。我們跟著參觀動線,從安妮父親的辦公室出發,迂迴抵達這個猶太家族躲藏的秘密空間,了解二戰後期草木皆兵的種族清洗歲月。

王子運河一景。

運河沿線的私人住宅空間

17世紀市民的私人住宅空間,是構築這個城市的主線。羅素.修托(Russell Shorto)在《阿姆斯特丹:一座自由主義之都》(Amsterdam: A History of the World’s Most Liberal City)指出,阿姆斯特丹沒有如巴黎聖母院、倫敦大笨鐘、紐約帝國大廈這樣的紀念建築,遊客來阿姆斯特丹,是來看一間又一間排列開來的私人運河住宅。作者認為,荷蘭人的「家」作為清楚界定的私人空間,公與私的劃分相當清晰。[1]他認為:

阿姆斯特丹於今日的我們有所共鳴。從某個角度來看,它是我們開始的地方,身為現代人、認為個人比機構更重要的我們。這些沉靜的運河畔街道,一邊停泊著船隻,一邊有山形牆磚造房屋;這是一個搖籃,促成我們將焦點放在自己身上。[2]

沿著阿姆斯特丹運河漫步,可以慢慢欣賞各具特色的街屋構造。許多街屋戴著華麗的階梯式山牆(stepped gable)或頸式山牆(neck gable),各有特殊的花紋。有些街屋門口還有石刻的圖徽,在尚未有門牌的時代表示屋主身分。建築的牆面上,有時還可看見各類圖案與年代標記。整個阿姆斯特丹,就是一座華麗的建築藝術館,每棟街屋各有可看之處,每位個體都是獨特的存在。

阿姆斯特丹街屋上的圖徽。
阿姆斯特丹街屋的頸式山牆與階梯式山牆。
阿姆斯特丹街屋。
阿姆斯特丹街屋。
阿姆斯特丹街屋。
阿姆斯特丹街屋。
阿姆斯特丹街屋。

除了水岸的豪華建築以外,運河上還可以看見許多浮動的建物 — — 船屋(houseboat)。早期,船屋是買不起地上房屋的人們所居住,尤其在二次大戰後,市區一屋難求,替代方案就是居住在較為擁擠的船上。目前,阿姆斯特丹運河上共有兩千多艘船屋,但政府已不開放新增船屋,必須先取得釋出的泊位許可證,才能停泊船屋。於是,船屋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不再是買不起地上房屋的替代方案,反而變成有錢人家的一種時尚,花錢精心裝設船屋。

阿姆斯特丹運河上的船屋。

走入十七世紀的私宅

上述范隆家族的豪宅,讓我們看見東印度公司共同創辦人由亞洲貿易累積的資產,如何體現在私人空間的構築上。

另一別具意義的私宅,是位於紅燈區邊緣的「閣樓上的吾主」博物館(Museum Ons’ Lieve Heer op Solder)。我們從門廊走入17世紀富商揚.哈特曼(Jan Hartman,1619–1668)的私人空間。首先看見17世紀廚房牆面上的台夫特陶磚,呈現荷蘭鄉村的風土民情。接著依序參觀各個房間,欣賞繪畫與青花瓷器收藏,並逐步上樓。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見都是可以想見的荷蘭私宅陳設。

真正特殊之處,是當我們走樓梯上到閣樓的那一刻,忽然進入另一個異世界。私人密閉的住宅空間上方,竟然通往一間宏偉的教堂!教堂空間高聳寬敞,前方有聖像,後方有風琴,應有盡有。走上一段狹窄的樓梯,竟從私人空間突然轉入公共空間,這是為什麼呢?

背景是荷蘭共和國的「宗教寬容」政策。雖然天主教在公開場合受到壓抑,但是官方允許人民在私人空間內舉行天主教儀式,只要外觀上無法看出即可。天主教徒富商揚.哈特曼買下三連棟的房屋,並且動工將閣樓打通,打造出這座「私宅教堂」。我們可以想像,非常富有的商人才有能力獨資建造這樣的教堂。

「閣樓上的吾主」博物館內,17世紀私宅廚房的台夫特壁磚。
「閣樓上的吾主」博物館內的私宅樣貌。
天主教徒富商揚.哈特曼在阿姆斯特丹建造的私宅教堂。

我們再回到私人宅邸的空間。若要了解17世紀荷蘭運河邊的豪宅,還可以仔細觀察娃娃屋(doll house),它們其實就是房屋內部構造的模型。荷蘭國家博物館展出不少娃娃屋,可見房間牆面與地毯布置華麗,屋內收藏繪畫與中國瓷器,都在模型內細膩表現出來。這些富裕家族的成員,穿著也相當高級,在屋內嘻笑享樂。

相當於運河豪宅模型的「娃娃屋」。(荷蘭國家博物館藏)

滑鐵盧廣場附近的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1606–1669)故居,讓我們窺見17世紀荷蘭黃金年代的另一個私人空間樣貌。畫家在富有的時候,買下這棟房屋,並且收藏許多繪畫、雕塑與海外奇珍異寶,例如鱷魚、熱帶的蚌殼、日本的頭盔等。在林布蘭的家中,我們見證了荷蘭航海事業造就的全球物質交流。

林布蘭住宅的樓上是他的畫室,另有一間給學生習畫的教室。許多偉大的畫作,就在那扇窗邊完成。然而,林布蘭的人生在中年過後由盛轉衰,甚至瀕臨破產。這幢豪華的房屋,伴隨他從榮華歲月走到慘澹的晚年。

林布蘭的收藏品眾多,除了繪畫和雕塑以外,還有鱷魚、熱帶蚌殼(中圖)、日本頭盔(右圖)等。
林布蘭故居的畫室空間復原。

市民生活與資本主義

林布蘭的畫作向我們展示了17世紀阿姆斯特丹的市民精神。國家博物館鎮館之寶《夜巡》,是林布蘭為城市守衛隊(Schutterij)繪製的群像。城市守衛隊不僅是防禦組織,後來演變為有錢市民的俱樂部,參加此組織可進入權力網絡。

市民作為獨立個體的生活樣貌,還展現在林布蘭的另一作品——海牙莫瑞泰斯美術館收藏的《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當時解剖課的授課對象並非專門的醫學生,而是有財力的人皆可繳費報名。各個市民專注於科學分析的眼神,透露出阿姆斯特丹這座城市的性格。

林布蘭(1642),《夜巡》。(圖/荷蘭國家博物館
林布蘭(1632),《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圖/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
杜爾博士解剖學課的地點——阿姆斯特丹測量所,目前作為餐廳。
阿姆斯特丹測量所前的攤販。

杜爾博士的解剖課地點是阿姆斯特丹測量所,那棟建築依然存在,即是新市場旁邊作為餐廳的老建築。週末下午的測量所前,眾多攤商在市集上叫賣,而各種不同膚色的人們行經繽紛的商品。

笛卡兒(René Descartes,1596–1650)曾經居住在荷蘭共和國時期的阿姆斯特丹。他說,阿姆斯特丹是個「貨物無奇不有」的地方。17世紀荷蘭人遠航到亞洲與美洲,以全球貿易賺入大量財富,而阿姆斯特丹也成為貨物流通的集散地。

阿姆斯特丹測量所前的攤販。

如今,阿姆斯特丹的市集上,貨物略顯單調,不再是舶來品集散地。不過,這座孕育資本主義的城市,依然以鮮活地推動人群與貨物的交流,並且也保留著17世紀的城市格局。

荷蘭共和國時期的阿姆斯特丹,城市隨著運河而擴展,市民以關注個人性格的精神生活在其中。他們靠著遠航的全球貿易而累積大量資本,開創了全新的金融市場體制;同時,這些貿易將無奇不有的貨品紛紛帶入阿姆斯特丹,我們還能從私宅空間的收藏窺見那個世界。

阿姆斯特丹紳士運河一景。

在這個看似繽紛的世界,我們卻要省思過去,也省思當代。17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壟斷的優勢出航,並且在亞洲殖民、征討、剝削之後,才足以累積龐大的資本。那不是童話般的冒險故事,也不是自由貿易的美談,而是血跡斑斑的金銀財寶。

回望17世紀的荷蘭共和國,他們是喀爾文派新教徒,也是貿易家,讓我們想起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新教禁慾主義的精神激勵人們發展出資本主義的人生觀。然而如韋伯所述,資本主義大獲全勝之後,在這個鐵籠之中,已經不再需要背後源自宗教的精神基礎,只需追求純粹經濟的衝動,最後發展出「沒有靈性的專家,心靈空洞、只要感官刺激的人,這些浮誇之徒竟自負已登上前人不曾達到的文明層次。」[3]今天的這座城市,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城市,是否還有精神基礎呢?在這個講求個人的時代,支持經濟衝動的精神何在?我們如運河上的小船,究竟要漂到何處去呢?或許這是回望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以後,我們可以省思的問題。

2023.10.8 荷蘭阿姆斯特丹

[1] 羅素.修托著,吳緯疆譯,《阿姆斯特丹:一座自由主義之都》(新北市:八旗文化,2017),頁149–150。

[2] 同上,頁152。

[3] 馬克斯.韋伯著,于曉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臺北縣新店市:左岸文化,2008),頁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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