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宇宙的精神──五四運動百年後的新青年

歐柏昇
9 min readFeb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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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公園的「學者之道」。

我們都是五四的精神之子。五四對我們來說,並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已經死了的研究對象,它一直活在我們的心裡,甚至成為生命的一部份,成為我們內心永遠不會消失的一個基因。[1]

五四百週年研討會上,許紀霖先生這麼說。

又熟悉又疏離的五四

在我們內心的底層,五四是隱約熟識的。每當社會變革的浪潮湧動,不論是否有意轉化五四,或能夠成功轉化五四,人們總會想起五四。而在更深層的文化底蘊之中,民主、科學、個性解放,早已內化為許多人心裡難分難捨的一部份。

然而在現實中,五四對我們而言卻有些疏離感。我們繼續高喊著民主、科學,卻難以捉摸五四的精神。又當五四精神被政治化、標籤化,這時五四令人又愛又恨。

對我而言,也許因為徘徊在自然科學與人文之間,偶時感受到「賽先生」與人們的疏離感。五四時期大打「科學」的旗幟,冀求社會的改造、文明之振興。到了今天,沒什麼人反對科學,但是科學經常僅是科學而已,要與社會連結時產生諸多困難。試圖作為新文化思想的科學,在五四百年後的今天,走向何方呢?

2019年5月2至4日,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舉行「五四運動10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在五四研討會上遇到物理所的吳建宏老師,老師感嘆說:「都沒什麼科學的人來!」我頓時驚覺,雖然五四的研究被視為人文的範疇,但科學是這場盛會的兩大主角之一,科學研究者的缺席確實有那麼一點弔詭。由此想到,我們對「科學」的認識是否有些矛盾?更廣泛地來說,我們是否曲解了五四,或者五四的遺產變質了嗎?

神壇上的五四遺產

正午時分,走上中央研究院旁邊的小山丘,前往拜謁胡適之墓。五四當天,這裡竟是冷清的,忽見人影而感到欣喜,卻發覺只是個健走的過客。不過,仍有兩束鮮花放在胡適墓前,應是今早拿來的。這時才知,人們還記得五四。記得五四、記得胡適,那人們還記得五四精神嗎?

五四百週年當天早上,胡適墓前有人放上鮮花致敬。

晚上回到台大,到傅園拜謁老校長之墓。我們因為追尋五四精神,獨自走進墓園並不會畏懼。這時也想,向五四人物致敬,總須帶有一些批判意識,否則變成偶像崇拜,反倒違背五四的精神。過去幾年在社會運動,傅斯年的幽魂經常借殼上市;而後一些人開始顛覆傅斯年的權威,將他踢下神壇。其實,若無拱上神壇,何來踢下神壇呢?五四有反偶像主義的精神,原來就不應當有神壇吧!不斷想著誰該登上神壇,也許我們是曲解了五四。

不只五四人物,人們也將「民主」與「科學」擺上神壇,視為不證自明的概念。遇到社會的紛爭,好似誰拿下「民主」或「科學」的旗幟,就可大張旗鼓。想起潘光哲先生在研討會上,特別談論五四「正典化」的問題。如果過於強調某些特定人物、文本、標語的貢獻,可能無法全面理解五四。[2]黃克武先生也談到,學界近年對於五四的「意識形態化」有所反思。[3]

關於五四「科學」的解釋,有「科學主義」之說,認為賽先生只是科學萬能的崇拜。學者又發覺,其實五四前後並非真正「科學主義的勝利」,而是傳統與現代之間更複雜的辯證過程。[4]陳獨秀在《新青年》第一卷談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5]這些說法也許侷限於科學主義的信仰,但試圖讓科學的思維滲入人們的思考方式,來挑戰傳統,有其開創性的時代意義。而當時對於科學適用的範圍早有爭論,此次研討會也談到宗教、儒學等各界對此的回應。特別有意思的是1923年的「科學與玄學」論戰,爭辯科學與人生觀的關係,而無論是論戰中哪一派,總是在問人生觀的問題,進而安排中國現代性的藍圖。[6]

胡適公園的石碑,刻著胡適的名言。

五四的科學主義可以批判,而由科學改造社會的理想亦可深化為長遠的使命。今天,當我們無意間承襲、或者有意攫取五四的「科學」,卻只抓住了科學主義的旗幟,不假思索地將賽先生供在神壇上,則我們似乎只能被侷限在科學的信仰,束縛在賽先生的幽魂中。如果賽先生只能供在神壇上,顯然與五四改造社會的理想脫節,科學只剩下器物層面的應用,以及被認為不能入世的學理。若屏棄了五四時期「科學」在文化思想中的意義,神壇上的賽先生只能成為末流了。

進一步說,批判五四的科學觀,才可能承繼五四的精神。五四不應是神化的歷史,而是同五四本身的精神,作為不斷被批判的過程。不僅是賽先生,對於德先生,對於各種興起的主義,不也應是如此嗎?

我們的思考模式深受五四影響,如果不能予以批判,將被意識中的幽魂奴役,而違背五四批判的精神,更不可能進一步超越五四。五四新青年能夠「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而今我們同樣自詡為新時代的青年,又是否能重估五四以來歷經諸多轉化的一切價值呢?或許,回到五四、批判五四,才是五四精神的延續。

知識分子與五四的歷史潛力

前幾天讀到余英時先生的新作〈試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作用〉,對於五四的歷史與現實意義有深刻的見解。余先生說明,五四精神是真實歷史動力、歷史潛力,在政治壓力鬆動時一再捲土重來。[7]余先生的文章,主要聚焦在學運、對抗極權、民主運動等面向。而歷史潛力的觀點,說不定可以推展到更廣泛的五四遺產。

五四當天,行走於中央研究院內,途經傅斯年圖書館、胡適故居、蔡元培紀念館,忽然感到一股古老而巨大的潛在力量。學術研究背後,當有個五四精神支持著,歷經百年動盪仍屹立不搖。推動知識分子治學、批判、用於世的精神,不也是五四而來的歷史潛力嗎?

位於中央研究院內的胡適故居。

五四對於我們又熟識又疏離,可能時代的因子使它隱沒,但從未在我們的生命底層消逝。當知識份子需要重估一切價值的時候,五四的歷史潛力總能再度發揮。

五四給我們的精神遺產,或許是在歷史的湍流下,在社會的動盪中,讓「新時代」的知識分子成為可能。新時代可以是五四的時代,也能是五四百年後的這個新時代。不論研究什麼領域的學人,終極的追求可拉高到一個新知識分子的典型。那是陳寅恪所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時也揉合了傳統士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並在新時代獲得了新生命。

宇宙的精神

五四給今人的另一項徬徨,在於它是否只是個愛國主義的運動。其實在五四之後,傅斯年曾說過:

若說這五四運動單是愛國運動,我便不贊一詞了:我對這五四運動所以重視的,為它的出發點是直接行動,是喚起公眾責任心的運動。[8]

許紀霖先生的文章,即從傅斯年這段話為引子,說明五四是個「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愛國運動」,而不是個簡單的愛國運動。[9]五四講世界的公理,「不以一國一族的利益為溝壑」,追求世界大同,其高度在於人類整體的文明。[10]

臺大校史館舉辦五四百週年特展。

新時代的知識分子,顯然不是抱持一時一地狹隘的民族主義,而是有普世的胸懷。新時代的知識分子,或許不是關在象牙塔的學匠,而是真正追求知識,又秉持著道德勇氣來面對社會,進一步貢獻於人類文明。五四運動百年後,我們似乎又是一代自詡為「新」的青年,又能否開創下一個時代呢?

回首百年前的新青年,今日我們為往聖繼絕學,今日我們也不斷批判五四留下的遺產,最終望向人類文明的累積。傅斯年說「我們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這即是五四的普世精神。

百年後,宇宙的精神或許還很遙遠,但願共勉之。

2019.5.4 寫於五四運動百週年

[1] 許紀霖,〈五四的內在困境:文明自覺與文化自覺〉,「五四運動10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9年5月4日。[2] 潘光哲,〈「五四」學術典範的創造:胡適〈新思潮的意義〉再考〉,「五四運動10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9年5月4日。[3] 黃克武,〈意識形態化與學術化:冷戰初期港台政論雜誌中的「五四」〉,「五四運動10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9年5月3日。[4] 可參看林毓生,〈民初「科學主義」的興起與涵義〉,收於氏著,《政治秩序與多元社會》(臺北:聯經,1989),頁277–302。高力克,《五四的思想世界》(上海:學林,2003),頁136–142。郭穎頤,《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唯科學主義(1900–1950)》(南京:江蘇人民,2010)。彭小妍,《唯情與理性的辯證:五四的反啟蒙》(臺北:聯經,2019)。[5] 陳獨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上海)[6] 參看汪孟鄒編,《科學與人生觀之論戰》(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近代史料出版組,1973)。[7] 余英時,〈試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作用〉,《思想》第37期(2019,臺北),頁139–151。[8] 傅斯年,〈隨感錄(六七):中國狗和中國人〉,《新青年》,第6卷第6號(1919年11月),頁636。[9] 許紀霖,〈五四的歷史記憶:什麼樣的愛國主義〉,原載於《讀書》2009年第5期,又名〈五四: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愛國運動〉,刊於作者微信公眾號「許紀霖之窗」,https://reurl.cc/K6VGgm (檢索日期:2020年2月25日)。[10]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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