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籠的故事──五溝水到萬金的聚落圖景

歐柏昇
Feb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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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東萬巒的五溝水,是個保存完好的傳統客家聚落。一進村,即可見到劉氏宗祠偌大的前院,伴著一彎池水,守著這座代代相傳的農村。

屏東萬巒五溝水的劉氏宗祠,位於村莊入口處。

竹籠的故事

在劉氏宗祠旁,有個「五溝水守護工作站」,志在維護當地的聚落文化與濕地生態。我經過時,看見兩位青年正忙著加工一個竹籠,原以為只是普通的工藝,沒有特別注意,就往老街上走去了。後來才知,這竹籠是當地元宵節特殊的「殲炮城」儀式所用。過去幾年皆使用塑膠炮籠,今年工作站決定恢復古法,費心用竹籠來製作炮籠。[1]

竹籠的儀式,還有更深遠的典故。相傳在道光年間,五溝水的村民被周圍平埔族人殺害,客庄內製作炮籠作為「警報器」,放置於田間及房屋門口,有人遭遇危難即可打響警報。[2]後來,殲炮城演變成為元宵節的固定儀式。

原來,我徹底搞錯了,那竹籠不是附庸風雅的工藝品,而是移民社會互助的產物。竹籠的背後,反映的是一個族群雜處的地域,客家、閩南、平埔、排灣人從清代至今錯雜居住。五溝水的客家人生活在緊密的村落,卻充滿外來的危險,時時面臨著不同族群的威脅。其他族群的處境,也同樣如此。

這即是大武山腳下的族群樣貌。在這一帶移動,很快就會發覺各個聚落內部的凝聚,以及毗鄰的聚落間的高度多樣性。

五溝水──讀書耕田的客家村落

五溝水是個緊密的農村聚落。若要說哪個對子最能道盡村莊的面貌,大概還是劉氏宗祠的門樓上繪畫的題字:

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讀書耕田。

耕田與讀書,都與村落的社會緊緊相依。

劉氏宗祠門樓上的繪畫,題字為:「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讀書耕田」。
五溝水劉氏宗祠的祖先牌位,可見「津歛奇川公嘗列祖之神位」、「津歛積書公嘗列祖之神位」。

劉氏宗祠本身就反映著一個經濟共同體。宗祠以先祖奇川公、積書公為名而建,資金來自「嘗會」組織。我們在宗祠內可見到「公嘗」的列祖考神位,這些人就是原先的股東。[3]這種嘗會類似閩南人的祭祀公業,其職能不僅在祭祖,亦在經濟。至少到日本時代,在屏東的客家庄,許多田產都屬嘗會之公業,五溝水也是如此。[4]宗祠在村莊入口佔有這樣壯闊的空間格局,真是其來有自。

說到耕田之事,屏東平原上的客家村落,多在扇端湧泉帶,有利於水田耕作。五溝水有個「漂漂河」,即是湧泉之處,正反映了客庄的地理空間。這個水圳交織、生態豐富的地方,終能發展成繁榮的客家農村。

觀海山房從前是劉家的私塾,今日仍然有人居住。

走進西盛老街,這老街如今看來只不過是條小巷,但每戶都是氣派的古厝。經過鍾家的宗祠及和興夥房,接著見到一座低調而華麗的仿巴洛克式建築,即是劉家的私塾「觀海山房」。門口的對聯「觀瀾期作柱,海闊快登瀛」,令人看得瀟灑而充滿志氣。早期坊間有句話:「不到五溝不入流,不入劉也不入流。」[5]這意思是說,劉家的私塾就是第一品牌。現在私塾沒了,但屋內仍有人居住。五溝水的生氣,不曾休止。

另一間劉家的屋前,則保有一個半月池,中央有個六角花圃,水面上鴨子游動自如,池邊綠意盎然。小孩子悠然地在池邊釣魚,活絡著鄉村社會。半月池邊的屋子刻了個對聯:「恪勤在朝夕,懷抱觀古今」,同樣勸人勤奮耕讀。另有間現代透天厝保留傳統門樓,題字「天祿閣」,門上寫著「加冠晉祿」。

五溝水半月池位於劉家的古厝前院。
村莊內的小孩在半月池邊釣魚,維持傳統農村的生活面貌。
一間現代的透天厝保留著古門,題名「天祿閣」,門上寫著「加冠晉祿」。

這個讀書耕田的傳統聚落,團結緊密而發展昌盛。然而,走出了聚落才知道,村裡的人如此緊密相依,也許正是由於外頭的危險。

往番界前進

經過村莊邊緣的東柵福德祠,離開五溝聚落,往萬金方向移動。沿著屏100縣道,僅僅一公里左右的路程,經過墓園與農地,很快就看到萬金社區的聖母亭。儼然來到另一個國度,這裡不再是客庄,而是以馬卡道族為主的天主教教友村。走過這段路才知,兩個迥然不同的聚落距離多近!竹籠背後那族群雜處的故事,真是活生生的社會面貌。

如果比對清代番界的位置,就會發現玄機。康熙年間萬金仍在番界之外,但乾隆中期番界大約就在萬金,並且在此有個隘寮。事實上,萬金的平埔族人原來並不居住於此,是因為乾隆中期以後由熟番守隘的制度,使得鳳山八社的熟番遷徙至番界附近。據施添福的研究,乾隆中期以後由於守隘與屯墾的制度,加上福佬人跟著熟番東進,形成福佬人與講閩南話的熟番包圍客家村落的局面。[6]

萬巒鄉族群雜處,客家、福佬、馬卡道(平埔族)、排灣聚落交錯分布。其中吾拉魯滋是莫拉克風災後遷村而來。

萬金村屬於平埔族村落,西邊是剛才走過的五溝水客家庄,東邊不遠處是排灣族佳平部落,往南則是福佬人居住的佳和、佳佐村。這樣交錯複雜的聚落分布並非偶然,與清代國家的邊疆政策息息相關。實際情況則是少不了衝突,除了竹籠的故事裡客家人受到平埔族的威脅,居於萬金的平埔族同樣感受到客家人的威脅。尤其是西方傳教士進來之後,族群關係更加複雜,常有教案發生。據傳教士記錄,萬金聖母堂興建初期,客家人與萬金的衝突屢見不鮮,甚至郭德剛神父一度遭綁架。[7]

萬金聖母聖殿的「奉旨」碑,是1874年同治皇帝所頒。

有意思的是,在這樣高度衝突的社會中,國家總能找到牽制的工具,儘管不免有副作用。來到萬金聖母聖殿,那潔白的牆上高掛著一個石碑,上面寫著「奉旨」。這是同治皇帝所頒的碑,用意是保護教民,而背後更深刻的考量,應該還是為了社會穩定的族群牽制。

番漢之間的天主教村落

1870年建立的萬金聖母聖殿,位於大武山腳下的萬金村。

潔白純淨的萬金聖母聖殿,正坐落於大武山腳下。這天即使能見度不高,背後北大武山的身影仍隱約浮現。聖殿在村莊主要幹道的路底,擁抱著這座教友村,好似遺世獨立的伊甸園。

教堂裡,當地居民帶著小孩在活動。村子以教堂為中心,莊嚴而溫煦的聖母像,在潔白的聖殿內凝視著來去萬金的每個人。這裡不再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讀書耕田」,而是「宣講讚頌榮耀主,愛德服務證救贖」。

不過,這裡雖是平埔族的天主教村落,卻不時展現漢人傳統的色彩。聖誕節出巡的聖母神轎,顯然受到漢人民間信仰的影響。而街上人家的門口,貼著「遵規守誡全家福」、「天主保佑,闔家安樂」的春聯,融合漢人傳統與天主教。其實,早在十九世紀末的一場重大衝突中,萬金人是靠著宋江陣回擊客家人。[8]

萬金聖母聖殿的祭壇,供奉始胎無染原罪聖母聖像,後有彩繪玻璃。
萬金村的民居,門口的對聯結合著漢人傳統與天主教色彩,但實際上是個平埔族村落。
萬金村街景。

這是番界上的村莊,村裡的平埔族人講閩南語,並追隨西洋神父。他們區隔著東邊的排灣部落,與西邊的客家村落。清朝找到了他們,來牽制番界內的生番。閩南人找到了他們,以獲得拓墾的利益。西方傳教士也找到了他們,建立傳教的據點。這是馬卡道人,在清代邊疆形成的特殊地位。

五溝水到萬金,一個傳統客家庄、一個平埔族教友村。在一個竹籠的背後,是這樣豐富的人群圖像,從大清帝國的邊疆,延續到今天的臺灣社會。其中充滿著衝突,充滿著官方牽制的手段,但這些人群終究是定居下來,也終究得步向一個和平共存的社會。

2020.2.5 屏東萬巒

[1] 五溝水守護工作站臉書, https://reurl.cc/W4pVRk,(檢索日期:2020年2月22日)。[2] 邱榮江,〈話說五溝水的「殲炮城」還是「攻炮城」〉,《六堆風雲》第132期(2009,屏東),頁20–24。[3] 陳麗華,〈客家人的宗族建構與歷史記憶塑造:以臺灣六堆地區為例〉,《臺灣史研究》第17卷第4期(2010,臺北),頁12。[4] 根據「地籍登記臺帳」之統計,1920-50年五溝水有64%田業屬於公業。參看陳秋坤,〈帝國邊區的客庄聚落:以清代屏東平原為中心(1700–1890)〉,《臺灣史研究》第16卷第1期(2009,臺北),頁12–13。[5] 五溝水守護工作站,〈觀海山房(劉家古厝)〉,http://wugoushui.blogspot.com/2010/05/blog-post_11.html(檢索日期:2020年2月22日)。[6] 施添福,〈國家與地域社會──以清代臺灣屏東平原為例〉,收於詹素娟、潘英海主編,《平埔族群與臺灣歷史文化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2001),頁33–111。[7] 陳怡君,《宗教經驗的召喚與祖先記憶的重塑:屏東萬金天主教徒的記憶、儀式與認同》(臺北: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博士論文,2011),頁60。[8] 潘松浦傳道員對1895年教難的描述,原刊於潘松浦,《天主教在台開教史》 (高雄:高雄教區福傳150年委員會,2008),頁50–52。原著未出版,徵引段落載於陳怡君,《宗教經驗的召喚與祖先記憶的重塑:屏東萬金天主教徒的記憶、儀式與認同》,頁6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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