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早晨,乘坐纜車登上比叡山。從林蔭的縫隙間俯瞰琵琶湖,沿山道逐步前往名僧輩出的古老寺院。
遵照日本傳統的規則,脫鞋進入根本中堂的室內空間。昏暗而封閉的木造殿堂,顯現肅穆的氛圍。燒香的氣味,使得參拜者的心神隨煙灰上升。開放參拜的區域離佛壇甚遠,於是帶來強烈的神秘感,彷彿靈力在殿堂深處的面紗中乍現。
此時,新年的護摩祈福儀式正在舉行,僧侶聚集在佛壇前行法事。誦經的音調並非平緩,而是鏗鏘有力,鼓聲的配樂更是震動整座殿堂。在密閉的殿堂內擊鼓誦經,有如出動萬千兵將,欲革除妖魔鬼怪,把延曆寺千餘年來傳承的法力,全數迸發在新年祈福的這一刻。
延曆寺與日本歷史的浮沉
西元788年,延曆寺由最澄創立。最澄曾跟隨遣唐使前往中國,返國後開創日本的天台宗。最澄與另一位大師空海,是平安時代國家支持的新佛教代表。
延曆寺名僧輩出,諸多宗派的開山祖師皆來自延曆寺,如日本淨土宗的開祖法然、日本臨濟宗的開祖榮西、淨土真宗的開祖親鸞、日本曹洞宗的開祖道元、日蓮宗的開祖日蓮等人。在延曆寺的殿堂內,這些高僧的塑像慈煦地迎接一代又一代的參拜者。
比叡山延曆寺與國家政治密不可分,在日本歷史浮沉的舞台上是個要角。10世紀時,延曆寺中興之祖良源,據說曾幫攝關家的藤原師輔祈禱女兒生下皇子,亦即後來的冷泉天皇。延曆寺的高僧,如此參與了皇室與攝關家的權力關係。
延曆寺也曾在日本外交上舉足輕重。起初最澄隨遣唐使參與了中日交流,後來延曆寺又出了眾多渡唐僧侶,在中日的邦交禮儀與器物輸入上相當重要。[1] 到了10世紀,不再有遣唐使的年代,延曆寺與中國的交流並未中斷。延曆寺的日延和尚前往吳越國交流,而後吳越王遣使赴日,並透過商人帶信物給日本天皇。攝關家透過延曆寺為首的佛教勢力,持續國際交流,相當於代天皇行使外交職權。[2]
不僅如此,延曆寺是日本中世最大的「借上」集團,發展金融業。延曆寺僧人經營對宋朝的國際貿易,甚至賄賂官員,將訴訟導向有利於宋朝商人的結果。[3]
中世的延曆寺,更是自成武裝集團,與奈良興福寺並稱「南都北嶺」。這些寺院的「僧兵」有時被稱為「惡僧」,常見的作為是闖入朝廷「強訴」。延曆寺的大眾多次帶著日吉大社的神輿,強行闖入京都御所,迫使朝廷接受自己關於土地等方面的訴求。[4]
寺院武裝集團持續多年,最慘烈的一頁發生在1571年,織田信長燒討比叡山延曆寺,寺院焚毀,數千名僧眾喪生。因此,我們見不到延曆寺最初的殿堂,現今的根本中堂是1642年奉德川家光之命而重建。
多次歷史浮沉之後,延曆寺的香火至今持續著。根本中堂內有座不滅法燈,曾在1571年中斷,後來將立石寺的分燈迎回,持續燃燒,據說已經千餘年不滅。
深深影響日本歷史的延曆寺,有成就、有沉淪,有光明、有災禍,但無論如何,佛法之燈從未熄滅。
「照千一隅,此則國寶」
由於比叡山燒討的慘劇,目前在國寶殿中真正列為「國寶」的文物有限。不過,「國寶」在延曆寺還有另一層含義。
在森林前方有座石碑,刻寫著最澄的名言:「照千一隅,此則國寶。」更完整的段落如下:
國寶何物?寶,道心也。有道心人,名為國寶。故古人言:徑寸十枚,非是國寶;照千一隅,此則國寶。
回溯比叡山的歷史,我們躍過「惡僧」的沉淪,回到開山祖師最澄的期許。最澄的天台宗強調人人可以成佛的平等觀,打破等級制度。國寶是照亮一隅者,而非財富萬貫者。回想身邊,有的人缺乏物質財富或功名,但是有道心而照亮一隅,依據最澄所言,他們才是國寶。
比叡山延曆寺經歷了歷史的跌宕浮沉,高僧的開創宗派的功業、佛教開啟的外交成就、「惡僧」武裝的年代、織田信長燒討後的重建。這座山頭見證了世間無常,唯一不滅的是佛法的明燈。最澄的「照千一隅」的期許,繼續在比叡山的殿堂內傳遞光芒。
[1] 保立道久著,章劍譯,《岩波日本史》第三卷(北京:新星出版社,2020),頁41。
[2] 同上,頁90–91。
[2] 同上,頁186。
[3] 五味文彥著,楊錦昌譯,《岩波日本史》第四卷(北京:新星出版社,2020),頁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