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古文書上的臺灣
17世紀的紙張上,以優雅的字體寫著Tayouwan,這個地名可以翻譯作「大員」,現在則稱為「台灣」。我的荷蘭文能力還在入門,無法直接完整解讀這些文書,但是看到地名的關鍵字,總要激動無比。是這些荷蘭遠航者的文書,在古早時代把台灣的名字記載下來,留下文字紀錄,供後人書寫歷史。
台南僅存的那面城垣,我們熟悉,但是只剩斷垣殘壁太過空虛,唯有當我看到熱蘭遮城長官的文字時,才真正感覺到,17世紀全球交流下的臺灣是真正存在。荷蘭東印度公司在臺灣建立商館,經營中國與日本的貿易,累積龐大的資本,那個巨變的時代歷歷在目。
我們卻不能忘記,荷蘭東印度公司是殖民者。西拉雅人遭受殘酷的壓迫,鹿皮的商機侵擾了他們的家園與生命。我們也無奈,今天要追尋自己家鄉的歷史,竟要來到遙遠的他方,這是殖民地的悲哀。
只有當人們能夠深刻省思殖民壓迫的時候,歷史的悲歌才能無意間成為全球交織的新線索,重新串接臺灣、荷蘭與其他殖民地,帶領我們和解,進而超越民族之間的藩籬。
此時,我在他鄉追尋故鄉,努力閱覽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熱蘭遮城與巴達維亞之間的書信。17世紀的臺灣,在歷史的諸多偶然與必然之間,與世界展開了連結。這座島嶼被冠以福爾摩沙之名,被迫捲入外力掌控的世界。世界上其他的島嶼和陸塊,那些我們平時不曾關注的角落,也由殖民的浪潮席捲,而此時,我在同一份檔案冊上看見了它們的名字,它們在我眼前現身。今日,來到全球一體卻紛爭不休的年代,我們藉由還原歷史來回望世界,連結世界。
明(2024)年,官方要大舉紀念台南400,即是以1624年熱蘭遮城建立起算。這是回顧悠久的歷史,抑或美化殖民的功績呢?臺灣人對於這段歷史認識疏淺,有時盲目崇拜殖民,有時輕視歷史遺產。我們唯有全面認識那個時代,認識那整個巨變的世界,才能超越歷史的包袱。
17世紀繪畫中的荷蘭與世界
從臺灣來到荷蘭,串起17世紀東印度公司的時代。海牙市區的莫瑞泰斯美術館,收藏17世紀荷蘭「黃金年代」的許多繪畫。除了林布蘭《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維梅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等名畫以外,還有幾幅畫作特別引起我的興趣。
小威廉范德維爾德(Willem van de Velde de Jonge)的兩幅航海繪畫《航路上的船》生動描摹東印度公司船上的人物百態,拉繩索的、對話的、划小舟的身影逐一顯現。我們可以試著想像,當時有多少人冒著生命危險遠渡重洋,期盼暴發的財富讓自己翻身。
維梅爾在家鄉創作的《台夫特風景》,則畫出東印度公司六個分部之一的台夫特水岸,人們從那裡出航前往亞洲。東印度公司的遠航,使得亞洲的貨物流通於荷蘭。美術館內有幾幅靜物畫,在荷蘭人的餐桌上擺放著中國瓷器。17世紀中國瓷器大受荷蘭人喜愛,高雅的青花碗盤彰顯財富,而這種流行的背景就是當時全球大規模的物質交換。
此種世界連結事實上是充滿暴力,包括武力征服與奴隸貿易,卻經常被歐洲人美化。17世紀中葉,畫家弗蘭斯・波斯特(Frans Post)隨毛里茨王子(John Maurice of Nassau)前往巴西殖民地,畫下當地的景象。然而,他將非洲奴隸的工作描繪成和樂融融的生活,明顯將殖民與奴役美化。
黑人在那個時代歐洲人的畫作中,通常都是陪襯、附屬的位置,例如約翰內斯.米滕斯(Johannes Mytens)在瑪麗公主身旁畫下了身為奴僕的不知名非洲男孩,作為公主身份地位的襯托。林布蘭的《兩位黑人》是少數以黑人為主體的畫作,他將黑人鄰居作為主角,雖然我們仍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可見到畫中細膩描摹他們的神情,透露出畫家對個人命運的凝視。
殖民歷史的味覺追尋
在海牙,我除了以視覺回望17世紀交織的世界,又以味覺追尋殖民歷史的世界連結。抵達荷蘭的第一餐,就是來到海牙中央車站旁的蘇利南小店。蘇利南在1975年以前為荷屬圭亞那,因此與荷蘭連結深遠。據2022年的統計,蘇利南人口共約62萬人,而荷蘭的蘇利南人有36萬人。
此時在這家小店裡,臺灣與蘇利南這兩個曾由荷蘭人殖民的地方,忽然發生了連結。我和來自蘇利南的老闆素昧平生,卻在海牙相逢。他為我開啟了第一次荷蘭語生活對話,告訴我geen kip(沒有雞肉),於是我改點一份kerrie ei(咖哩蛋)麵包。我看著店裡的蘇利南國旗,反思殖民的時候,正是以荷蘭為節點認識蘇利南,而後品嚐到從未體驗的異國料理。於是我想,殖民的歷史經過反思以後,足以成為我們連結世界、超越國族的新線索。
這天晚餐,則與朋友來到印尼餐廳聚會。由於殖民時代的人口移動,荷蘭人將印尼家常菜端上高貴的餐桌。如今,荷蘭街頭很容易找到印尼餐廳。我們看著菜單霧煞煞,費勁逐一Google查詢後,才終於能夠向服務生點菜。臺灣與印尼,近年來因為移工而有了新的緊密連結,然而這些印尼菜色竟然對我們如此陌生!來到遙遠的荷蘭,我才以味覺追尋鄰近我們的印尼。
在國際法的首都思索和平
資本主義下的全球化時代,我們終將走向怎麼樣的世界?時間來到1899年,海牙成為國際和平會議的地點,26國參與會議,決議設立常設仲裁法院(Permanent Court of Arbitration)。海牙的和平宮(Peace Palace)在1913年落成,目前宮內除了常設仲裁法院以外,更廣為人知的聯合國國際法院(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也設立在此。從17世紀的格勞秀斯,到20世紀以後的國際法院,海牙目前依然是國際法運作的首都。
我來到和平宮的訪客中心,聆聽語音導覽。解說內容不斷強調「和平」,國際法的機構是為了維持和平。諷刺的是,和平宮落成的隔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就爆發;而國際法院穩定運作的今日,戰爭依然殘酷地持續當中。我們不禁疑惑,國際法真能如此造就和平的世界嗎?協商與裁判是個手段,人類社會的問題卻困難得多,強權依然把持他們的工具,戰火下的黎民百姓依然在夾縫中謀求生路。
東印度公司的時代,國際強權在海洋上橫掃,全球貿易的大門開啟,戰火卻從無休止。21世紀的當代,全球各地貨暢其流,殖民地雖然紛紛解除了枷鎖,強權主導的紛爭與戰火卻難以滅熄。
我以追尋歷史的心態來到海牙,國際法下「和平」的溢美之詞絕不是歷史的終點,只是人類難題之中的一種權衡手段。我們只能超越這些框架,往歷史的深處望去,從貨暢其流的富饒往下望去,俯瞰一切黑暗的殖民、奴役與戰爭。如此一來,從大員來到海牙的此時,歷史的悲歌才能無意間成為全球交織的新線索。
2023.10.5 荷蘭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