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臘月日食雜感

歐柏昇
4 min readFeb 2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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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6日日偏食。台北市14:14食甚,此圖14:20攝於台大總圖書館前。

台北的天空濃雲密布,人們看不出天上哪時能有縫隙,得以瞥見日食。也許離開台北是個精明的選擇,但為了一個食分不大的偏食,何必舟車勞頓呢?在這城裡,即使天地灰暗,還有少許人努力嘗試觀測日食吧。心裡也想,看不到日食又如何?日子照樣過,對這類景象早已感到平凡無奇。如果觀天象只是個趣味,不如拿這時間多寫幾行程式,似乎實在一些。

這是一個沒有天的世界。

回想小時候,對於特殊天象總是感到新奇。即使沒有什麼設備,也要想辦法一賭為快。在城市裡,沒有太多機會接觸大自然,卻盡可能保持敏銳的觀察。這些能親眼見證的現象,有時比高深的學問更有說服力。是天真了些,但面對自然時保有那麼一點原初的人性。

今天原已放棄觀測,然而接近食甚的時候,忽然從雲縫中窺見缺角的太陽,感到驚喜。此時驚覺,濃厚的雲層形成天然的減光鏡,部分時候甚至肉眼都可辨認出凹角(當然多半時候絕不能肉眼直視太陽),以相機直接拍攝也毫無問題。這些事情,小時候不就曉得嗎?至今卻與這些簡單的認知脫節了。想起每次讀到古代的天文史料,總是囿於成見,竟然納悶著:古人沒有太陽濾鏡,若非張目對日,或者看樹縫的影子,還能怎麼詳實記錄日偏食?

原來,我們的想法被現代科技桎梏了。有了專業且安全的設備,反而忘記人類最原始獲得自然知識的方式。在那幽昧的洪荒,人類還秉著天性與自然共處,在奮鬥中保持敬畏。而現代文明的海市蜃樓之中,我們還有那最原初的對天的崇敬、嚮往嗎?或許,我們離自然太遠,也離原初的人性太遠了。

2019年12月26日日偏食。台北市14:14食甚,此圖14:20攝於台大總圖書館前。

這是一個沒有天的世界。

不僅是具體的天,我們也忘記如何觀看抽象的天。古時候,日食是為政者重視的災異。今天以科學的眼光,或許可指稱其迷信,但真正重要的並非日食是否為災,而是為政者須藉此契機自我反省。漢文帝遇日食則下詔罪己,「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天子之上尚有天,他要修德,要敬天愛民,這是日食伴隨的政治意義。

今天觀看日食則突發奇想,如果時空錯置,總統大選前發生日食,候選人或許都要繃緊神經,不敢胡亂發言了。今天,日食不再與政治掛勾,確實脫離迷信了。但此同時,政治是否也不再與天地生民掛勾呢?

天生烝民,敬天與愛民當是一體兩面。心中沒有高聳的天,還能有民嗎?沒有寰宇之遠景,還有一國之百姓嗎?如今,傲慢自大、譁眾取寵成為政治常態。他們不再談「天」,偶有候選人談及「天道酬勤」,但早已落伍了。對於世間的苦難,除了灌輸虛幻的希望,或言詞的狡辯之外,孰能為生民謀求安身立命?

這是一個沒有天的世界。

文明表象底下繼續掙扎的蒼生啊,濃雲迷霧之中匆忙趕路的人群啊,他們可曾再洞察天地間的瞬變,他們可曾再傾聽人心中的天性?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在這講求變動的世界,願能真正洞察天地人間每一分精巧的變化。但還有亙古不變的。天生烝民,人順隨天性而活。我們生於天,敬於天,又願通達於天。一次簡單的日偏食,終究也透露著天地那龐大的舞台,永不停息的運行與幻動。若非再次見證天地的傑作,我們總是忘記,自己也是這舞台上的一份子。每一次的「天變」,終有它悲壯或昇華的意義。

台北城裡終究還看得到日食。濃雲中,倒也有些好處,鋒芒得以收斂一些,在天地的灰暗背景下,待時機來臨,不用減光的濾鏡就能輕易拍攝日食。當我們擁抱天,就不再害怕那些雲層。不畏浮雲遮望眼,這是沒有天的世界,也是天地無比浩大的世界。

2019.12.26 臺北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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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走在天文與人文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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