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去就是了,要不然大雨在背後追著你跑。必須走得比雨還快,要不然就不畏風雨走下去。從基隆走回台北,沒有雨的城裡正如雨中的山裡,只能順著山林的紋路走下去。
1 古今將相在何方
大霧忽起,國民革命軍烈士紀念碑在視線中消失,只剩旗桿上流出一面鮮紅,還在滿山蒼白的濛霧中顫抖。
徒步穿越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才能感受到墓園的範圍如何遼闊,滿山盡是忠烈英靈與將相遺骨。上一世紀多少烜赫一時的將相,嚴家淦、李登輝、郝柏村、何應欽、顧祝同、薛岳……,他們全都長眠於汐止北面這乏人問津的山坡上。墓園環境維護相當良好,但石碑標語都開始蒼老,不禁引發渺小人生的焦慮悵然,想起《紅樓夢》這段警語:「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此地遠非荒塚,但帝王將相誰能不被時間給淹沒?
他們身處的大時代卻未曾消失,或悲或喜,給今人解不開的千絲萬縷。大道旁的石碑刻著「青山有幸埋忠骨」,龍柏的莊嚴肅穆,靈山寶地的寬廣壯闊,巨幅國旗的雄厚威勢,伴著無數英靈。真實歷史是更加磅礡,人們或者大加歌頌,或者選擇遺忘。今人卻如站在洪流後的孤石上,無處可遁逃。若非趕路,是該停下來閱讀幾篇碑記。在這廣闊墓園埋藏的先烈,即使是不見經傳的人物,他們歷經喋血山河的歲月,匍匐過人世間最慘酷的境遇。或犧牲或終老,人們曾為一絲現世的光明而浴血奮戰。
去年,郝柏村與李登輝相繼逝世,此種巧合令人玩味。兩人皆安葬於五指山公墓,身後在同一面旗的庇護下相鄰而居。要將此二人蓋棺論定並不可能,但五指山的大霧裡,終究容不下太多口水戰,只能嚴肅看待人性的吶喊。
回到山中,帝王將相又何在,功名利祿總成空。只有為人類光明奮戰的歷史,仍在洪流後的孤石上,以微弱的鐘鼓聲,警醒著依舊幽暗的人間。
2 盤根錯節的叢林裡
從基隆到五指山,走的是叢林間的土徑。一路越過許多乾溝,好險尚未降雨蔚為小溪,否則出發不久就已狼狽不堪。眾多蜷曲的樹枝看似張牙舞爪,各式各樣的蕨類植物錯落其間。不乏粗枝橫過眼前,還得小心跨越或低頭鑽過。又偶然看見一條麻花狀的鋼索出現在身旁,乍看以為是人工打造的器械,近看才確知是纏結的氣根,是渾然天成的傑作。
這片叢林裡到處盤根錯節,若以為他們漫無秩序、毫無章法,那是大錯特錯了。他們在看似雜亂而陰暗的叢林間,能夠順著自然之道伸展枝葉,生長繁盛。我們則順著樹根的走向踏下步伐,終於來到七分寮山、友蚋山頂,遠望萬里海岸。登上山巔從來不是征服自然,唯有謙卑順應著自然的肌理,才能自在穿梭於複雜而幽暗的叢林。
看那滿地盡是飄落的蒲公英種子,順隨狂風展翅,又將從某塊泥土上新生。看那些穿山甲自力開鑿的洞窟,他們在泥土間發掘出生存之道。聽不清幾聲鳥獸的呼喚,掉落的印記卻悄悄述說,繁雜的叢林可以生生不息。想那多少幽暗歲月,烏雲遮蔽所有陽光,但叢林自然的肌理卻暗示著微光的來向。
3 大崙頭避雨
離開五指山公墓,抵達梅花山時,大雨驟然來臨。好在雨勢很快停歇,一行人加速步伐向西邊邁進,與來自東面的雲雨賽跑。並且估算了時間,決定到大崙頭山涼亭下避雨。
幾週前來過大崙頭山,那天山映斜陽,薄霧濾透著城裡的微光,忐忑地思索著劃出城市的那把雕刻刀,一痕又一痕帶來的黑影,以及割開的裂縫中滲入的光。這回,七星山與城裡的樓房都隱翳在霧中,我卻平淡地觀望霧氣飄動,享受無可避逃的冷風。青山依舊在,下次偶遇晴朗的日子,再從他方登上大崙頭山,看望那年登七星大屯的記憶。
倒是慶幸,暴雨不再來,避雨的計畫可以暫緩,我們繼續西進。此時,早上走過的泥土路正遭受大雨轟炸,路況必定慘不忍睹。我們一路往劍潭邁進,這趟和雨的賽跑,算是驚險通過了。
來到老地方觀機平台,逐漸入夜。清澈的夜色輕舖著基隆河南岸的台北,高速的車流與緩慢的老社區,映襯著現實的城市。此時位處高地卻足夠低沉,隔著河水卻貼近市區,於是有最好的視野,看望城市街道的處處傷痕,及人們在幽沉中奮力前行的腳步。
2020.1.16 新北汐止
界寮縱走
基隆界寮→三界山(362m)→開眼尖山(411m)→七分寮山→友蚋山(624m)→五指山國軍公墓→五指山(681m)→梅花山(642m)→碧山(517m)→大崙頭山(476m)→大崙尾山(453m)→文間山(184m)→老地方觀機平台→劍潭山(153m)→士林夜市
總路程30.7公里,爬升1079公尺,歷時11.5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