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論在哪個時空跟哪個地方都是愛情,但越是接近死亡,越是濃烈。
你可以哀嘆或惶恐於窗外流竄的瘟疫,可以思索朝向生死流瀉的愛情。如果瘟疫與愛情帶來的苦痛從未在人類世界終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的經典著作《愛在瘟疫蔓延時》[1](或譯為《霍亂時期的愛情》)就仍然不朽。或者說,馬奎斯揭示了瘟疫與愛情的綿密關係,以及永恆不朽的可能。
霍亂與愛情的隱喻
讀者可能等待著瘟疫肆虐的場景,使主角的愛情故事出現戲劇轉折。讀到最後一頁,才知馬奎斯根本沒有大篇幅正面書寫瘟疫,而是讓「霍亂」在小說中,如細菌般隱形卻恣意蔓延。假若只是書寫亂世中的不離不棄,這樣的主題或許沒什麼新意。馬奎斯魔幻寫實的筆法,誇張的情節與時光快轉的步調,將看似普遍的愛情主題深入渲染,直到主角都已年老,讀者回過頭來終於驚覺,那是個人心惶惶的霍亂時期。此時,生命的意義在何處?
也許不在於萬眾矚目的曲調。看看書中航運公司老闆雷歐退休時的哀嘆:
我這輩子的遺憾是,我曾在那麼多場葬禮上唱歌,卻無法為自己的葬禮高歌一曲。
愛情則是極其特殊而魔幻的因子。在馬奎斯的隱喻之中,霍亂與愛情之苦沒有區別。年輕的阿里薩對於費米娜·達薩的追求受挫時,
他心頭焦慮難耐,嚴重腹瀉,嘔出綠色膽汁,失去了方向感,還經常昏倒,他的母親嚇壞了,因為他的身體狀況不像為情所苦,反倒像感染霍亂的慘狀。
終於,他的教父證實「所謂的霍亂症狀其實是害相思病的症狀。」
在馬奎斯的筆下,把愛情之苦痛看作應當驅趕的霍亂,卻是庸俗的態度。教父建議阿里薩遠走療傷,阿里薩卻決定要「享受這種折磨」。至死不渝的決心給他無盡的折磨,他的人生卻因此守住更崇高的尊嚴。在船上航行的療傷之旅,即使意外讓他失去童貞,他也沒有忘記對達薩的深情。於是他忍受如霍亂般的悲慘,忍受了五十一年九個月又四天。
愛情與霍亂更深刻的連結,則在於「生死」。年輕的阿里薩追求費米娜·達薩的時候,痛苦地呼喊:「這是生與死的問題。」當費米娜·達薩迫於父親的決定,與身為社會名流的烏爾比諾醫生結為連理之後,阿里薩深知醫生必須比他早死,他才能得到苦等一輩子的愛情。阿里薩卻遭歲月兇殘地吞噬:
那些堅定不移地等待和在幸福中抱著希望的日子已經逝去,但是在地平線的那端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深不見底的海洋,充斥各種想像的疾病,在失眠清晨的滴尿,每日黃昏可能的死亡。
他害怕一絲希望最終因死亡而落空。
生老病死的無奈輪轉之中,人生不過是一場緩慢的瘟疫。愛情的痛苦與霍亂沒有感官上的區別,卻賦予了生命積極的意義,在年歲的摧殘與死亡的恐懼中,終究保有走向永恆的光芒,儘管它要散發出來是多麽艱難。烏爾比諾醫生過世之後,守寡的費米娜·達薩重新面對阿里薩,此時反倒是她在愛情與死亡之間茫然了:「她將帶著尊嚴、勇氣,和壓抑不住的想活下去的欲望,問自己該拿一段無主的愛情怎麼辦。」但是,當他們重新面對彼此,五十多年後重逢的愛情終於昇華。
全書幾乎圍繞在死亡的哀愁與恐懼中,直到劇終之時,馬奎斯終於一改陰沉的色調,告訴讀者:「活著要比起死亡擁有更多無限的可能。」小說中對於愛情的描繪橫跨五十多年,往返年輕與年老的歲月,雖寫了許多年少的輕狂或純情,不過著墨更多於遲暮之年,那歷經淘洗而褪色卻凝煉的情感。最終不再魯莽冒失,將大風大浪化為風平浪靜。在馬奎斯對主角內心世界的細膩描繪,透過霍亂的隱喻,情愛與生死的綿密連結襯托了出來。如此接近死亡,但是戰勝死亡者或許能夠重生。
霍亂時期:孤寂的哥倫比亞
再往更宏觀的角度看待這本書。馬奎斯一方面將霍亂作為愛情的隱喻,另一方面它並不只是隱喻,也是寫實。書中「霍亂時期」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那時哥倫比亞不但深陷霍亂之災,而且內戰頻仍。自由黨與保守黨長年血腥衝突,更在1899至1902年爆發千日戰爭。比起霍亂本身,馬奎斯在書中更常提及內戰,更以「霍亂」廣義影射著內戰。當烏爾比諾夫婦搭乘熱氣球,看見地面上淒慘的屍體時,他們說:
那應該是非常特殊的霍亂,每個死者的脖子都中了仁慈的一槍。
哥倫比亞的政局動盪不已,背後我們需了解拉丁美洲的經濟處境。19世紀拉丁美洲國家紛紛獨立後,經濟結構卻相當畸形,在掠奪的結構中難以發展。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說得很清楚:
在美國各大公司形成的世界資本主義堅實的範圍內,拉丁美洲的工業化同進步和民族解放越來越不一致。19世紀,當港口城市戰勝國家,當自由貿易摧毀剛剛誕生的民族工業時,避邪物在關鍵性的失敗中被剝奪了法力。20世紀沒有孕育出能重新開創事業並將事業進行到底的、強大而有創造力的工業資產階級。所有的嘗試均半途而廢。拉丁美洲工業資產階級與侏儒同命運:沒有發育就已衰老。[2]
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則把鏡頭聚焦到畸形經濟結構下的個人情感,正是「沒有發育就已衰老」。書中描述民族資產階級的無力、衰老,延續著作者獲得諾貝爾獎的鉅著《百年孤寂》的主題,揭開民族的蒼涼與人心的孤寂。
馬奎斯藉著事業發達且婚姻穩定的雷歐之口,說出哥倫比亞人的蒼涼:
我就快滿一百歲,我目睹了一切的改變,甚至連宇宙的星象也改變了,但是我還看不到這個國家有絲毫改變。這裡每三個月會有新的憲法,新的法律,新的戰爭,可是我們依舊停留在殖民時期。
小說的主角們多處在上流社會,他們離內戰與霍亂相對遙遠。但是他們的安定並不真實:
儘管他們散發上流社會的氣質,卻個個面容憔悴,談起危機和內戰時,彷彿那是遙不可及和與自己無關的東西,但是每個人的聲音卻都流露著極欲掩飾的顫抖,眼神中的不安戳破了他們的話語。
馬奎斯很快讓這種不安爆破開來 — — 烏爾比諾醫生的父親同為名醫,卻死於霍亂,臨死前對生命的熱情似乎化為烏有。
看似穩定的上流社會,「在這個輕浮而瑣碎的天堂,主要的特徵是恐懼未知的事物。」馬奎斯延續著《百年孤寂》的主題,說明「昔日的大戶家族在他們崩毀的堡壘中無聲無息地衰落」,女人們的愛情「經常受到不祥的預兆攪亂,她們感覺人生漫長無止盡。」
超越愛情,超越「霍亂時期」
哥倫比亞在霍亂時期的慘況,背後是一種衰老的、失去生命目標的社會集體心理。在堡壘的崩落與內心的空虛下,對愛情的渴望正是最活生生的體現。甚至可說,每一段個人的愛情,都在千絲萬縷的作用下,成為哥倫比亞社會鮮明的隱喻。無怪阿里薩看見天災發生時,會說:「所有人遭遇的這場災難,跟他個人的災難有關。」而達薩的表姐伊勒德布蘭妲則認為「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遭遇會影響整個世界的愛情。」
達薩的苦痛就源於家族的窠臼與劇變,以及恰若戲場的名流社交,終於「她也無法置身於她的階層所遭受的危機之外。」早年就看不慣修女的虛偽,卻因為父親所迫,進入符合社會期待的婚姻。面對他的丈夫烏爾比諾醫生,「她知道他愛她勝過一切,勝過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但這是他的私心,是為了要服務他的帝國。」醫生離世之後,等待她五十多年的阿里薩,終於成為啟發她反思愛情、人生、死亡、道德的泉源。在繁華落盡的空虛,與風浪後純粹的啟示之後,終於質疑她所經歷的人生,襯出更絕對的愛情。
阿里薩等了五十一年,這兩個老人歷經滄桑後相遇於河輪上,愛情終於從霍亂中超脫出來。掌管航運公司的阿里薩,決定掛出黃旗,謊稱船上爆發霍亂疫情,來達成他們得以共處而不必遭受旁人眼光的目標。馬奎斯似乎表達著這樣的觀點:當眾人桎梏於讓社會停滯的準則時,我們有理由摒棄更多道德,獨自走向更崇高而永恆的世界。
阿里薩早就厭棄傳統的道德。他在等待達薩的多年間不斷獵豔,衝破舊有的束縛,認為
只要能讓愛情保鮮,所有在床上做的事都不算違背道德。
阿里薩的苦痛正來自這些束縛 — — 私生子身份,以及受門當戶對的觀念而阻礙的愛情。他始終不屈於這個生病的社會,對抗著象徵意義上的霍亂。他歷經無數茫然,無數彷徨失措,但終究找到重生的契機。
霍亂時期,烏爾比諾與阿里薩展現兩種不同的人生。烏爾比諾在早年掌握更多人生的追求,他成功娶到費米娜·達薩,也成功控制城市裡霍亂疫情的蔓延。他使用許多新觀念來改造深愛的城市,贏得眾人的尊敬。然而,他並未真正得到愛情的滿足,終究尋求婚外情,而後又膽怯地退縮。他說:「每個人都能主掌自己的死亡,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那刻來臨時,幫他不帶恐懼也不帶痛苦地死去。」諷刺的是,他最終在捉鸚鵡的時候,戲劇化地帶著莫大的恐懼而死亡。
馬奎斯的筆下,對抗霍亂的英雄是烏爾比諾,但是精神上從瘟疫肆虐的世界超越出來的,其實是阿里薩。瘟疫不只是瘟疫,更是一代哥倫比亞人失去方向的苦痛,在愛情的曲折碰撞當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馬奎斯也許不相信誰能迅速撼動停滯的哥倫比亞,但是他透過阿里薩的行動,開啟了個人超越愛情、超越民族困境而實現永恆的可能。
他們跳過了婚姻生活的苦澀階段,直抵了愛情的核心。他們像一對歷經人生大風大浪的老夫妻,默默地跳脫了激情的陷阱,幻想殘酷的愚弄,幻滅的海市蜃樓:他們已經超越愛情。
小說沒有真正的結局,沒人知道阿里薩與達薩在人生的暮色中,是否衝破終極的束縛。但是劇終一句「直到永遠」,賦予精神意志的無窮餘韻。在不可思議的輪船上,能夠從個人的情感實現永恆,自霍亂時期的龐大苦痛超越出來。
活著要比起死亡擁有更多無限的可能。
這句話不但是老年阿里薩吃驚的反思,也是說給一代哥倫比亞人,以及從劇變的世界中尋覓永恆的人。
2021.5.19 寫於台北瘟疫蔓延時
[1]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著,葉淑吟譯,《愛在瘟疫蔓延時》。台北:皇冠,2019。
[2]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著,王玫等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