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吹過奈良時代的京城,平城宮大極殿的風鈴鐺鐺作響。我趕緊走進宮殿裡避風——此時,不必有特殊身分,不必有朝覲的儀式,就能觀看平城宮的高御座(天皇的寶座)。
無意間,管理員前來搭話。當他得知我來自臺灣,很高興地秀了幾句標準的臺語,我十分驚喜。原來,他在臺灣工作了二十年!無怪,他講中文幾乎沒有特殊口音。他說,遇到臺灣人真是感到特別親切。
他帶我到圍欄邊,遙望藥師寺東塔。奈良時代平城京的地標,矗立到令和年間,依然是巍然屹立的地標!接著,他又帶我走到宮殿另一端,看東方的東大寺大佛殿。大佛殿雖然改建過,仍然供人遙想奈良時代的地景。
多麼有意思,一位在臺灣工作二十年的日本人,和一位到日本學術訪問的臺灣人,在奈良時代的宮殿相遇。彷彿,我們重現了中古時期東亞世界的交流,讓此般人群的相遇,從歷史延續至現實。
奈良時代的宮殿建築
八世紀的日本歷史,就在這裡展開。日本在西元710年遷都平城京,開始了新時代。
平城京的城市空間與宮殿建築,是東亞世界交流下的產物。平城京直接模仿長安城打造而成,展現律令國家的空間格局。此一格局亦反映了中國古代的天文思想的「象天法地」原則,地上的建築空間呼應著天——「大極殿」象徵北天極,坐北朝南,表示天子南面稱王;而東西南北四面分別對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位於平城宮南側的大門即稱為「朱雀門」。
目前平城宮的第一次大極殿建築,是在2010年重建完成。大極殿的原貌已不可詳考,重建藍圖是參考法隆寺金堂、藥師寺東塔等現存的古代建築,以及平安時代的《年中行事繪卷》。在宮殿的紅色廊柱間,我們得以遙想那東亞世界交流所形塑的奈良時代。
和管理員握手道別以後,我離開大極殿,回到大風起兮的空地上。循著樹木標示的廊柱位址,參觀平城宮內裏的遺構。這個地方,曾是皇室生活起居的場所。
內裏的內部實景,如今博物館根據正倉院寶物與出土文物來還原。例如,正倉院收藏精美的屏風,可推知當時皇家的寢室使用這類用品;平城宮出土的漆器,則告訴我們皇室使用漆器作為餐具。這些珍貴的文物,保存了皇室奢華的生活樣貌。
內裏的旁邊,另發掘出一塊遺構,稱為「磚積官衙」。學者推測,此處可能是太政官的辦公場所。平城宮內的官僚,推動著嶄新的律令國家。
走出遺構展示館,來到數列木造的平房。這是在推測是宮內省的遺構上,重新搭建起的復原建築。管理皇家事務的職官,從前可能就在此處的屋子裡辦公。
往平城宮的東南角前進,來到皇室宴飲的場所——東院庭園。八世紀的貴族,以豪奢的美饌搭配小橋流水的景致,真是暢快。如今,考古遺址重新灌入活水,乾涸多年的池子變回活生生的庭園!忽覺奈良時代的歷史,如復活的池水般,竟能繼續流動,繼續牽動著今天的人們。
穿過鐵路平交道,抵達平城宮中軸線上的南面出口——朱雀門。兩層的門樓建築,在1998年重建完成,迎接各地的遊客。朱雀門外,曾是寬廣的朱雀大道,這不只是一條路,更是朝廷舉行儀式的場所。
我特別前來觀看2024年「奈良祝壽」的慶典,此次重現古時的御齋會,藝人飾演稱德天皇,在奏樂之中,從逐漸開啟的朱雀門走出,面向朱雀大道舉行儀式。
復原的宮殿、重新注水的庭園、重現的古代儀式,讓考古遺跡活了起來,把我們帶回日本這個國家的年少時代。
律令國家的官僚體系
奈良時代,律令國家剛成形,而官僚體系是日本律令國家建構的核心部分。《大寶律令》下的日本官僚體系,基本上分為二官八省。上述「磚積官衙」可能就是「二官」之一的太政官,而建築復原的「宮內省」為「八省」之一。這些行政機關,構成了奈良時代律令國家的發動機。
考古發掘不但找到了官府的建築遺構,也發現政府職員辦公的文具,包括木桌、筆、墨、硯、木簡、小刀、印章等。一個以文書作業為齒輪的政府,在奈良的都城裡運轉了起來。
平城宮內還出土了許多文字紀錄,明確告訴我們這套官僚體系的詳情。許多墨書土器寫著有關政府職官的名稱,如宮職、兵部、右兵衛、主馬、縫物所、藏人所、宮內省、女官所、大膳、大炊等,印證奈良時代的官僚系統。此外,當時的行政文書不僅寫在紙張上,也常使用木簡。許多木簡在地下保存至今,成為珍貴的史料。木簡記載了律令條文、行政業務、物品清單、名冊、憑證等多樣的資訊,史家得以據此還原平城宮的行政作業與生活百態。
平城京的生活
1988年,在平城京範圍內興建百貨公司的工程中,挖到新的遺址。有個垃圾坑中,出土了3萬5千枚木簡,讓我們得以窺探平城京的生活樣貌。其中有個木簡寫著「長屋親王宮鮑大贄十編」,證實此地就是長屋王的宅邸。[1]
長屋王擁有天武天皇與天智天皇兩系血統,並出任左大臣,為藤原氏的眼中釘。729年爆發長屋王之變,長屋王被迫自殺。長屋王的一生悲慘地終結,但他的宅邸保存了許多精彩的史料,讓現代學者還原平城京的生活。
長屋王邸的木簡,記載了大量的食材名稱,揭開貴族飲食的面貌。例如上述「長屋親王宮鮑大贄十編」,說明有人贈送鮑魚作為禮品。木簡也告訴我們,長屋王家有新鮮的牛奶,另在外面有專門製作冰塊的設施。[2]
根據木簡的記載,我們也得知長屋王邸的家政人事——宅邸內有專屬的家政官員「家令」及「書吏」,而家令手下有60位「資人」,此外還有工匠、醫生、僧尼等各種職能的人員進駐。[3] 從出土的漆器製作工具,也可印證工匠的存在。
從平城宮、平城京出土的木簡中,還可以看到,都城的食材不只來自當地。事實上,日本各地的物產,紛紛匯集到了都城。
欲了解奈良時代的飲食,不僅文字提供了資訊,考古出土的食器與食物殘渣也帶來許多訊息。例如,魚骨、植物種子等殘留物也告訴我們當時的食材內容。另外,也可看到,當時筷子的使用已經相當普及。從天皇、貴族到一般官吏,不同階層的食材與食器也有明顯差別。
平城京也出土許多關於祭祀與巫術的器物。比如說,當時人們會在陶器上畫人面,放到河水中流走,用意是驅邪。人們也會在井裡或地下埋藏錢幣、人形等物,用來祈禱。另外,在平城宮壬生門前發現了大量的人形,推測是國家舉行的大祓儀式所使用。
東亞世界的交流
在平城京內,可見眾多東亞世界交流下的產物。除了都城的空間格局、律令國家的官僚體系之外,奈良時代的貨幣也是模仿唐朝。元明天皇時期鑄造的和同開珎,是仿造唐朝的開元通寶而製,表現出日本希望接近唐朝的意識。[4]
平城京出土精美的奈良三彩器具,是模仿唐三彩燒製而來。二者有些差別,如唐三彩原為隨葬的明器,而奈良三彩則是製成實用器物,是日本學習後而改造出的藝術樣式。[5] 此外,平城京也出土了唐三彩、新羅及渤海的陶器,反映了東亞世界的物質交流。
在平城宮朱雀門附近,停泊著一艘復原的遣唐使船。奈良時代多次派出遣唐使,冒著過洋的危險到中國取經。遣唐使帶回的知識,大幅影響了日本這個全新的律令國家。這艘船提醒著我們,奈良時代是個由東亞世界交流所形塑的時代。日本吸收外來的文化與制度,從而走出自己獨特的道路。
再回想起,在平城宮大極殿內,巧遇那位待過臺灣的管理員。他使我仔細思索,東亞世界的交流在今日有何意義。
遣唐使的年代,日本從中華文明大量吸取養分。到了清末民初,中國衰弱時,中國知識分子反過來前往日本,經由日本吸收西方知識。然而,20世紀「大東亞共榮圈」的歷史,留下太多傷痕,爭端至今難以平息。現在,我們該如何看待東亞世界的交流呢?
也許,奈良時代的遣唐使與留學生,可以給我們一點新的想像。從古至今,東亞世界免不了國際的結盟與衝突,不過共同增進人類福祉的交流,大概也確實存在。如果我們能先正視歷史的傷痕,避免媚日的心態,接著回望緊密相連的東亞世界,或許能在現代的交流中,再次設想人類的福祉。
在媚日與反日的聲音中,如何以正直的心情,來面對東亞世界的交流,實在不容易。此回訪日學術交流的我,正努力從歷史中思索,設法前進。
[1] 吉田孝著,劉德潤譯,《岩波日本史》第二卷(北京:新星出版社,2020),頁149–150。
[2] 同上,頁153。
[3] 同上,頁153–154。
[4] 同上,頁109。
[5] e國寶,〈奈良三彩罐〉,檢索日期:202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