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邱田的石廟

歐柏昇
Jan 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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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3 東湖→擎天崗縱走)

大邱田鞍部一景。

獨行至擎天崗草原,當我不再畏懼狂風迷霧,心神卻要回到大邱田鞍部,如那石廟般堅定而低沉,溫和而蘊藉。

1 擎天崗

走出叢林後,大半個擎天崗草原上見不著第二個人影,只聞狂風拍擊高過人的芒草而颯颯作響。在芒草間不得窺探草原上詭譎的劇變,洶湧的濃霧更掩蓋僅幾步之遙的視野,奮力透入的暮光又迅速黯淡下來。自身的影子亦在迷霧中消失,給草原的變化莫測瞬間吞噬,吞噬到廣漠無際的未知當中。

顧不了遠處,當前腳下踩著土路的泥淖,每一步都可能深深陷落,鞋跟不停濺起泥團與水花,夾雜著牛糞的草根氣味。別想在草原中央停下,這裡才沒有庇蔭之處,你必須踏著泥巴繼續前進。終究只能低下頭來,一步步順著泥土的凹凸痕跡踏下,才能與那要人深陷卻孕育壯闊草原的泥巴共存。你看,我們不正是從低沉的泥巴裡,嗅到了草原的悲壯嗎?

擎天崗草原上起大霧,強風吹過芒草,土徑泥濘不堪。

只有從某種投映末日的幻象,才聽得見草原最初湧動的壯闊。從來不是悠揚的曲調,從來都是悲壯的呼號。更慘酷的是,風可以狂悍地吼叫,然而草原上的人如何用力呼喊,都不會聽見任何回音。倒是可以緩下心來聆聽那份悲壯,讓狂風迷霧盡情掠過身子,在盡是泥巴的遼原上找路。當你再也不畏懼一陣狂風一池淤泥,才悄悄與這片壯闊合而為一。

2 帕米爾

擎天崗草原的悲壯,卻遠不及帕米爾高原的冰天雪地。民國38年9月,新疆省突然易幟,部分反共的官兵決心橫跨帕米爾高原,經過巴基斯坦、印度、南洋等地,最後輾轉前來臺灣。[1]於是今天內雙溪的山坡上,還有座鮮為人知的帕米爾公園。

這次從碧山與梅花山之間下切帕米爾公園,在潮濕的叢林間一路陡降。偶有小溪潺潺,從蘚苔附著的大石頭間穿過。在茂密的叢林間,絕不會令人聯想到,這是通往帕米爾之路。

碧山與梅花山間有路徑下切帕米爾公園,陡降約250公尺。

正是如此弔詭,戰亂時代的巨流,狂暴地將人群沖往他方,帕米爾的門牌竟也沖到這副熱帶的溪谷邊。山腰上立了一座「帕米爾齧雪精神堡」,比擬蘇武齧雪餐氈的艱苦。齧雪,他們在冰天雪地「壯行三萬里」[2]咬牙度過的悲壯精神,終究沒有化為推動時代滾輪的現實動力。終究只是一小撮人來台定居,組成帕米爾齧雪同志會,由李健春設立這座公園,緬懷當年之壯舉。[3]

帕米爾齧雪精神堡位於士林溪山里山坡上。
「帕米爾齧雪精神堡」及摩崖石刻「齧雪是代表清白、艱苦、堅貞」(于右任題)。

摩崖石刻與齧雪同志會前輩的銅像,紛紛坐落在樹林蓊鬱的坡地上。于右任感佩他們的精神而題了不少字,比如說這首詩:

帕原容易過,更有萬重陰,風雪征人淚,江山志士心。前途須自勉,百慮莫能侵。陟險吾曹事,精神邁古今。

腹地內還有間聖人廟,當初設立公園時見「廟荒失修,後來者情何以安」[4],於是將廟修葺完成。所謂「聖人」是開墾士林地區的先賢,於是橫過帕米爾來台的後來者,還得面對當地先來後到的人群間,艱苦歲月的堆疊。

建造帕米爾公園時,一併修葺腹地內原有的聖人廟,並題對聯「頂天立地,繼往開來」。

如今,堆疊的歷史又被世人遺忘了一層。精神堡旁的碑記是民國86年所立,不過二十多年光景,帕米爾公園如今已是吳宮花草埋幽徑。步道上滿是青苔,給遊人休憩的區域也將近荒廢,齧雪精神的石刻孤高矗立在上一個時空裡。

今人實在難以想像橫過帕米爾高原的歷史境遇,在那血流漂杵的年代才有的悲壯之舉。若非不得已,誰願齧雪餐氈呢?卻也只有如此瀕臨生命極限的境遇,燃得出真正悲壯的精神。

帕米爾公園內于右任所題之詩句:「帕原容易過,更有萬重陰,風雪征人淚,江山志士心。前途須自勉,百慮莫能侵。陟險吾曹事,精神邁古今。」

3 大邱田

從未知道,有多少前人踏過這荒煙蔓草處,他們披過多少荊棘菅芒,他們遭逢多少痛苦劫難,而後默默留著一座石板小廟,在今人從未尋覓處。

水尾潭山附近路況。

水尾潭山到大邱田山路況稍差,有時斜躺的倒木枯枝混淆路跡,有時荊棘阻礙。此中卻有塊溫馴的鞍部[5],給人坐臥在冬日裡的如茵綠草,伴著些許芒花隨清風搖曳的優雅舞蹈。它孤立在難纏的山峰間,不甚寬闊卻平坦安頓。

大邱田鞍部的身子如此低沉,卻也因此得到良好的視野,仰觀群山,凝望人跡。朝北面看去,可見汐止山坡上的聚落。再往南方看去,層巒的屏障背後,台北鬧區一排摩天大樓從遠方探出頭,不過都市的繽紛色調刷淡成了剪影,搭著都市背後更高聳的群山作為底圖。

從大邱田鞍部遠眺台北市區摩天大樓。

最引人玩味的還是草叢中的一座小廟,約莫只有膝蓋高度,由幾塊石板構成,立在鞍部的邊緣。可能沒人知道石廟是誰建的,但是在與世隔絕的荒蕪之處,竟要請來廟宇守護,大概能猜想背後有些憂傷的往事。

大邱田鞍部西北側(往大邱田山東峰方向)有間極小型的石廟。

攀過群山的先行者,多少不為人知的苦難,多少苦行的歲月,全都化作這座樸素的石板小廟。不用碑記昭告世人,不用雕樑畫棟引人注目,只要石廟依舊堅固不怕風吹,就默默庇佑著跨過荊棘來到鞍部的有緣人。

揹著石廟的庇佑繼續前進,獨自穿越了無數叢林,抵達擎天崗草原。稱不上什麼苦行,但唯有如此能匯聚起溫和的壯闊。踏出叢林那一步並非豁然開朗,盡是淤泥的草原。聆聽狂風背後細微的變化,草原上孤寂踏過泥水的聲響,那不正是自己的跫音嗎?

越過擎天崗草原的狂風迷霧而無所畏懼時,心神總要回到大邱田鞍部,如那石廟堅定而低沉,溫和而蘊藉。

2020.1.3 台北士林

大邱田鞍部西北側(往大邱田山東峰方向)有間極小型的石廟。
[東湖→擎天崗]
內溝→老鷲尖(193m)→水尾潭山(142m)→大邱田山東峰(235m)→大邱田山(356m)→白石湖山東峰(413m)→白石湖山(458m)→碧山(517m)→長青路岔路口→帕米爾公園(~300m)→聖人橋(~230m)→大崎頭步道口→瑪礁古道口→新圳頭山(550m)→擎天崗草原→擎天崗遊客中心(~760m)
總路程20.4公里,爬升1316公尺,歷時8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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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參考文化部參事海中雄文章〈齧雪帕米爾,萬里行台灣〉,其父海玉祥為越過帕米爾之一員。[2] 時任甘肅省中將保安司令的王孔安,1949年從蘭州撤出、越過帕米爾高原,著有《壯行三萬里──西北歷險記》一書。[3] 帕米爾齧雪精神堡旁立有李健中撰〈帕米爾文化公園闢建記〉,說明公園之緣起:「卅九年四月,在台成立帕米爾齧雪同志會,積極投入救國救世行列,並展開文教及公益服務,團結奮鬥,共創台灣奇蹟。五十年間,擇士林溪山里創建帕米爾文化公園,會眾多人,篳路藍縷……。」[4] 帕米爾齧雪同志會李健中撰〈聖人廟誌〉。[5] 過水尾潭山不久即到鞍部,繼續往西北方前行通往大邱田山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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