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與麟洛:神明的聯姻和人群的結盟

歐柏昇
Jan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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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三山國王廟。

年十四,來到九如三山國王廟。正值九如、麟洛兩地人的「王爺奶奶回娘家」的祭典期間,廟埕上架了戲臺,也掛滿燈籠。

這時廟裡沒什麼人,只見一家老少,專程驅車前來祭拜,雖無供奉祭品,禮儀卻相當正式而熟稔。不知是九如還是麟洛人,但看來三山國王信仰是他們一家人的要事,似乎是聯繫彼此的重要傳統。他們完成儀式隨即離去,我才靜靜地往正殿內部前去。

九如三山國王廟的廟埕上架設了戲台。
一個家族前往九如三山國王廟,以正式禮儀祭拜。

九塊厝王爺奶奶回娘家

正殿兩側懸掛著白底紅字的燈籠,每個燈籠寫著一個姓氏。這稱為「男孫燈」,當年有男嬰出生的家族,要在正月十六王爺奶奶巡男丁之前,到廟裡「添燈」(諧音「添丁」)。[1]村莊的信仰中心,看來與家族的綿延纏結在一起。

九如三山國王廟裡懸掛著許多「男孫燈」。

不過,這似乎不只是一家之事,也不只是一村之事。現今的「王爺奶奶回娘家文化祭」,麟洛人在大年初二前來迎回王爺奶奶神像,安座在麟洛福聖宮。初八、初九在麟洛各村「巡男丁」,即拜訪男嬰。到了元宵節,王爺奶奶回鑾,隔天繼續在九如巡男丁。

王爺奶奶的故事是這樣的:相傳在嘉慶年間,九塊厝(九如舊名)三山國王出巡到麟洛時,有位女子徐秀桃在溪邊洗衣,見到騎馬之人而心生仰慕,說能配上這位郎君則願足矣。不久後,有個木盒漂來,打開一看竟是聘禮。徐秀桃戴上戒指後,逐漸消瘦而成神,王爺亦指示已與她成婚。[2]這個王爺娶妻的傳說,實質上代表著九如與麟洛的聯姻。不論徐秀桃是否真有其人,兩地透過祭祀活動而成為盟友。

民國109年王爺奶奶回娘家海報。

問題是,九如和麟洛為何要結盟呢?在先入為主的認知裡,三山國王是客家人的信仰,於是以為這裡是客家聚落,猜想王爺奶奶大概代表著六堆內部的聯繫吧。然而,這樣的推測很快就有破綻。廟門的對聯寫著:

績著三山在昔潮嘉叨鎮定,廟興九塊於今閩粵慶落成。

其實,清代檔案就有記載:

九塊厝為閩粵交界處。[3]

這起結盟,涉及到閩粵族群的關係嗎?

在閩粵雜處的地域,進入鄉村總得悄悄聆聽居民溝通的語言。逐漸發現,當地人是說閩南語的族群。既然並非客家庄,而是福佬人的聚落,則令人推想,此地三山國王的信仰及聯姻的傳說,說不定是在閩粵雜處的地帶,頻繁的衝突中尋求妥協的某種方式。翻看較早期的說法,是認為九塊厝原先以客家人為主,後來福佬人占優勢,卻維持客家人的三山國王信仰,而後與鄰近的客家人結合而形成王爺奶奶的信仰。[4]

複雜的族群關係

實際情況卻更加複雜。看了陳麗華的新研究,得到較令人滿意的解答:九塊厝的先民應該不是客家人或閩南人,而是在歷史中消失的「廣東福佬人」,即來自潮州、揭陽、汕尾,講閩南方言的群體。在屏東平原,清代方志所記載的乾隆、嘉慶年間興建的三山國王廟,多與廣東福佬人有關,客家人反而是在清代中後期才逐漸興建三山國王廟。至於王爺娶妻的傳說,不僅出現在九塊厝,也出現在潮州鎮的四春,可能代表廣東福佬人與廣東客家人的結盟。[5]

記得小學教科書就告訴我們,三山國王是客家人的信仰。但事實上,三山國王本來是廣東潮州的民間信仰,並非客家族群獨特的信仰。[6]在臺灣,剛好廣東移民多為客家人,加上清代國家以省籍作為學額等身分的認定標準[7],人們逐漸將廣東移民、客家人、三山國王信仰族群等同在一起。在另一些歷史情境下,人們則以方言而非省籍來分類,包括許多分類械鬥[8],以及日本殖民政府的戶籍資料[9]

我們容易粗糙地劃分閩粵族群,但是廣東福佬人正好就是一個例外,講閩南方言卻是廣東人。他們在國家或社會的各種識別間游移著,卻也善用這些識別,達成結盟等現實目標。[10]台灣的移民社會潛藏著許多被埋沒的群體,他們在艱困不安的情境中,有現實的求生之道,卻也留下了不容抹去的文化底蘊。

九如三山國王廟建廟時所立石碑,在民國69年由民眾拾獲歸還。

九如三山國王廟,讓我們玩味潮州先民被歷史埋沒之前的意識。乾隆43年建廟時的「威震海東」的匾額,似乎有將信仰從潮州原鄉移植到臺灣的意味。牆邊立著一塊石碑,是建廟時所刻、民國69年撿回來,碑文寫著:

九塊厝庄先輩,建廟崇像歷有年所。里閭時值妖氛,我國王伏赫濯之靈,捍衛義旅,俾一方眾庶安堵,其豐功偉烈,尤足欽仰無窮。

可見建廟前的社會是充滿衝突的,他們試圖運用三山國王,來維繫社會安定。如果分類械鬥常以語言來區分,廣東福佬、客家族群之間也非和諧,或許重拾潮州原鄉的信仰,是弭平衝突、或成為盟友的好辦法。

到麟洛尋找王爺奶奶

我們不清楚建廟前潮州人具體的衝突和合作對象,但建廟看來是社會紛爭的解方,且到了某個時候,九如與麟洛運用王爺奶奶來結盟。看過九如廟裡空著的神位後,我就追隨王爺奶奶的腳步,趕往麟洛。九如與麟洛並不很近,路程十幾公里,中間還隔著屏東市。也許,兩地人聯姻所涉及的衝突與結盟,涵蓋的範圍比想像中更廣泛吧。

麟洛街頭隨處可見「王爺奶奶回娘家巡男丁文化祭」燈籠。

麟洛福聖宮是十幾年前重建的廟宇,主祀天上聖母。為了近期的祭典,廟埕上也放著一批男孫燈。走進廟裡,看見王爺奶奶安座在中央,頭冠金光閃閃,手持鈔票折成的花。神轎則放置一旁,隔天回鑾看來又是個大陣仗了。

可惜這天沒有特殊儀式,沒能跟隨神轎到村子裡繞轉。但事後查看廟方在臉書上張貼的照片,就曉得這場祭祀活動,真是動員兩鄉眾多的在地居民。王爺奶奶的婚嫁,絕非只是神明的事情,而是兩地人實質動員與長久交好的媒介。

在麟洛福聖宮找到九如三山國王廟的王爺奶奶神像。

人群的結盟

移民社會充滿著不安,但人們也很快找到族群雜處的生存法則。神明顯靈的力量看似迷信,背後卻隱含著更強大的世俗力量,也就是將人群凝聚、重組的實質功能。地方仕紳似乎有意識地運用神明,有時這是更高端、更圓融的政治手段吧!潮州人的身分逐漸被歷史埋沒,但是九塊厝與麟洛的盟友關係,至今仍然持續下去。

假如是依靠一紙文書的政治契約,能夠撐到今天嗎?

2020.2.7 屏東九如

九如三山國王廟神轎停在麟洛福聖宮內。
[1] 林怡如,〈全台獨有元宵節習俗──王爺奶奶迎男孫燈〉,《源》第87期(2011年5月,臺北),頁70–81。[2] 〈阿緱通信:偶像娶婦之誌奇〉,《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05年9月3日,第 4 版。[3] 曹振鏞等,〈會議臺灣善後事宜疏(道光十四年)〉,收於《道咸同光四朝奏議選輯》(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71),頁9。[4] 簡炯仁,〈由九如三山國王廟兩塊失而復得的石碑論屏東縣九如鄉九如聚落的開發〉,收於氏著,《屏東平原先人的開發》(屏東:屏東縣政府,2006),頁193–212。[5] 陳麗華,〈「消失」的族群?南臺灣屏東地區廣東福佬人的身分與認同〉,《臺灣史研究》第20卷第1期(2013,臺北),頁169–199。[6] 陳春聲,〈三山國王信仰與臺灣移民社會〉,《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80期(1995,臺北),頁61–114。[7] 陳麗華,《族群與國家──六堆客家認同的形成》(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5),頁54–73。[8] 林正慧,〈閩粵?福客?清代臺灣漢人族群關係新探 — 以屏東平原為起點〉,《國史館學術集刊》第6期(2005,臺北),頁1–60。[9] 同註5。[10] 同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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