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理解這座以自由傳統聞名的城市，我不僅仔細走訪紅燈區，還參加了性工作資訊中心（Prostitution Information Center，PIC）舉辦的座談。這個中心長期提供性工作者諮詢服務，並且倡導性工作者權益。他們的座談是相當嚴肅而深入的，並非一場獵奇行動，而是一場紮實的性別議題探討。
「這就是我的工作」
首先令我感到驚訝的是，講者不但是性工作者，更是研究性工作者的博士！這樣的身份已顛覆我們的刻板印象。講者表示，這就是他的工作，跟其他工作都一樣，就是一份工作。
很多人認為，性工作者一定是被迫投入，現場也有聽眾提出這樣的問題。對講者來說，選擇這項工作完全出自他的意願，因為這項工作明顯比起餐廳打工更賺錢，而且可以自由安排時間，工作條件相當不錯。性工作的人口販運問題的確必須留意，荷蘭也確實還存在非法性工作者，不過目前荷蘭已有完善機制，在審查性工作者的執照申請時，確保申請者是自願投入。
講者仔細向我們疏理阿姆斯特丹紅燈區德瓦倫（de Wallen）的歷史與現況。這個紅燈區歷史悠久，從中世紀晚期，許多人就利用老教堂旁墓園的陰暗處，秘密從事性交易。數百年來，阿姆斯特丹的性交易經歷多次合法與非法的轉換，但德瓦倫經常是個相對自由的地方。最近一次變革是在2000年，這裡的性交易全面合法化。
目前，性工作者執業前，必須向官方申請執照，條件包括年滿18歲，且要確保是自願。街頭上看到的櫥窗女郎，是其中一種工作形式，他們租用櫥窗之前，需要先取得櫥窗執照。不過，並非所有阿姆斯特丹的性工作者都是櫥窗女郎，還有多樣的招攬客戶方式，例如我們遇到的講者，就是採取線上經營。
保護與歧視
在法律的保障下，阿姆斯特丹性工作者受到的保護，比其他地方完善很多。講者表示，阿姆斯特丹紅燈區的警力很充足，並且有層層的保護措施。
比如說，櫥窗邊的門只有向內的門把，沒有對外的門把，所以性工作者只要遇上惡質的嫖客，可以立刻把門鎖上。此外，在房內辦事的時候，只要出問題，性工作者可以立刻按鈴，警察會在五分鐘內抵達。顧客通常也會知道，紅燈區的警察是保護性工作者，而不是保護顧客，如果鬧事則自己會有麻煩。在公權力之外，社區居民的幫助，也為阿姆斯特丹的性工作者提供另一層保護。
然而，阿姆斯特丹的性工作者仍然面對多方面的歧視。講者從制度（institution）、公眾（public）與社會污名（stigma）這三方面來談歧視問題。制度方面，性工作仍然未能受到與其他工作同等的看待，例如工作之前總是要被查很多文件。社會對個人的污名也普遍存在，因此許多性工作者依然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從事這項職業。
紅燈區地景
由於紅燈區目前禁止導覽解說團，所以講者給我們一份地圖，讓我們自行走訪街區。傍晚的紅燈區，少數櫥窗女郎已開始現身，以嬌豔的姿態等待客人上門。每棟大樓約莫有三個落地窗，分別隔成一間間櫥窗女郎的工作室，前方為櫥窗，後方為辦事的房間。
來到此區，必須注意一項嚴格的規則：為了保護性工作者，遊客絕不能對著他們拍照，若違反規定可能會被揍一頓！原因是性工作者經常仍要隱姓埋名，若他們從事性工作的畫面遭人流傳，可能受到多方面的壓力與危險。所以，如果要在紅燈區拍照，只能在運河的橋頭遠遠拍攝街區，以免拍到性工作者，或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在德瓦倫的紅燈區，除了櫥窗女郎以外，還存在一種特殊的「戲院」，販售的是真人上場的性愛表演，可說是色情影片的前身，其中有的店家是以偷窺秀（peep show）形式營運。此外，街上也不乏coffeeshop，那不是一般的咖啡店，而是販售大麻的商店。德瓦倫聚集大麻與性交易，阿姆斯特丹正是最前衛自由的城市。
走過運河邊的兩條街，再回到老教堂旁，可以看見PIC在2007年設立的Belle塑像，那是一位從櫥窗走出來的性工作者，用意向所有性工作者致敬。如果仔細查看地面，還可找到一件以手放在胸脯的金屬浮雕，同樣是向性工作者致敬。
“Only rights can stop the wrongs”
座談活動結束後，我繼續請教講者，他們將標語寫在彩虹旗上，來爭取性工作者權益，那麼性工作者權益與LGBT+權益有何關係呢？
我所想到的連結，是二者同樣在性別方面努力擺脫污名與歧視。講者則告訴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酷兒性工作者，或特別是跨性別性工作者，在性工作者之中需要更多的支持。
有其他聽眾提出這樣的問題：德瓦倫紅燈區的服務對象都是異性戀男性嗎？講者表示，目前的確比較沒有滿足女性需求的服務。他說，其中一個原因是女性需求的滿足經常不易以快速的15分鐘達成，另一個原因則是刻板印象。
後來在博物館看到，有些櫥窗女郎會接受女性客戶，不過以男性為對象的慾望，皆不在這裡的服務範圍內。至於男同志的需求，為何沒有在紅燈區發展出相應的市場，我想除了刻板印象之外，也許可從老教堂周圍的那一排同志酒吧，來解釋文化上的差別吧。
此外，我向講者提及台灣的案例，2021和22年的COVID本土疫情都在非法的紅燈區爆發，由於性工作者必須隱藏身分，導致疫調困難，當疫情揭露時已一發不可收拾。在目前的社會結構下，性產業不太可能消失，非法的狀態反而容易疏於管理，甚至由不透明的勢力競逐，不但加深對於性工作者的污名與不平等，也衍生社會邊緣的死角。
荷蘭將紅燈區合法化而完善納管的制度，或許值得借鑒。PIC有個標語：「Only rights can stop the wrongs」，只有權利可以停止錯誤。我想，不論從自由與平等的觀點，或者從管理效益的現實層面，結論都是如此。
紅燈水岸的寬容與自由
紅燈區秘密博物館（Red Light Secrets），在櫥窗前體驗受到遊客注目的感覺，以及參觀櫥窗內部空間的實景。博物館展示的最後，嚴肅地紀念過去在暴力事件中喪生的性工作者，同時讓我們了解這項職業多年來承受的高風險。
博物館的標語，也努力對抗社會的污名。其中有句來自俄羅斯籍性工作者的標語，很有意思：「我不是娼妓，我是性治療師。」他以這樣全新的觀點詮釋自己的工作，力圖破除污名。
週五和週六夜晚的德瓦倫，紅色燈光在運河倒映，河岸人潮洶湧，大多是好奇前來的遊客。荷蘭政府以觀光客氾濫為由，考慮將紅燈區遷移。據說，最近幾個月就會曉得這項提議的初步結果。
數百年來，阿姆斯特丹以寬容與自由聞名，曾讓政治與宗教上不利的族群避居，如今又吸引大批慕名而來的旅人。大麻的氣味與櫥窗的紅色燈光蔓延水岸，這是自由抑或混亂，見仁見智。
性產業背後的不平等結構也尚未能全面扭轉，但我想，目前為止，正面看待性工作，並規劃制度理性管理，比起世界上許多遊走法律邊緣的紅燈區，對於性工作者與其他多數人，都是更有保障。”Only rights can stop the wrongs”，這句話值得我們深思。
2023.10.6 荷蘭阿姆斯特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