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在嘉南平原的大寺裡

歐柏昇
Jan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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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上大仙寺,由於是週末假日,不像上回那樣冷清而空寂。不過大寺的幽深之處,卻是更加蕭瑟而孤寒,儘管這是百花待放的春日。

山門外,一位老太太坐在大樹下,販賣著刮刮樂和金紙。有些弔詭的組合,人們拜佛以安頓人世間的苦難,卻也祈求著投機的財運。樹下還擺著一大袋仙草干,等著香客順道買點清涼的氣息下山。才想起這裡是仙草埔,多麼清淨的境地。

走進這座古剎,總能瞥見歲月的瘡疤,年復一年以刻刀描畫的容顏。小山門上題著「海天佛地」,這山間幽暗的角落,或許還給大地人間一點微弱的光明。兩百年前,王得祿為將范夫人下葬,於是將佛殿遷至此處。那是悲傷的,生死與情愛纏結的人間,終究只能在山中覓個仙境,當作個寄託。

這時大雄寶殿正在整修,只得繞道僧侶的宿舍邊,經過花圃,沿外圍的小徑上坡。僧人在花園裡,手持竹竿,反覆來回步行。我必須經過此路,卻生怕吵到他。

僧舍邊,一位老僧獨坐著,孤望眼前幾株綠樹,向著遮擋外頭遼闊視野的一面短牆。不見山外的紛亂也好,倘若看透汙濁的人間,他最終的平靜,或許只有孤望綠樹而空悠悠吧。但誰又知曉他的境遇,誰又知曉人生的歸宿呢?

我們卻也珍惜著人間的緣分,在脆弱的人性與強韌的意志之間爭拔。而人間世最純粹的光明,與佛的淨土,終究還有分別嗎?塵世間的生命情感所開展的力量,也正是走向人生終極的平靜與光明。而佛要度化眾生,或許也是某種癡狂吧。

「仙嶺清涼境,淨化凡間夢裡人。」太陽從雲層間探出頭來,而大仙寺,至少今日還是個人間淨土。僧侶繼續過著樸實的生活,將這裡視為人間最後的光明境地。塵俗間的香客也不少,為著欣賞風景或祈願而來。他們在迥異的人生境遇下,各走各的路,而碰巧匯聚於大仙寺。那我呢,只是徬徨的行人罷了。

正要走出山門時,突然間,這幽靜的佛寺也鑼鼓喧闐。於是走回觀音殿前察看,原來是山下的中妙宮派了大陣仗,抬著神轎、高舉旌旗,前來拜會。舞獅隨著鑼鼓而動,眾人歡慶。有位僧侶也在走廊上旁觀,但神情卻十分平靜。山間是那麼平淡,一陣喧囂結束,終究復歸靜寂。

離開大仙寺之後,繼續上到火山碧雲寺。碧雲寺更入深山,而佛殿在山坡上層層疊起,得以俯瞰嘉南平原。殿堂邊盡是僧舍,自成一個隱蔽的社會。這裡本該是更加幽靜的,然而週末遊客太多,此時只覺在參訪名勝,少了點海天佛地的境界。

還是古老的大仙寺,靜寂得多。這深邃的古剎,恰如那終極的精神遙想,具體地化作眼前美好的境地。遺憾的是大雄寶殿在整修,不知何時才能走入那幽深的殿堂,聆聽大鐘的回響。

大仙寺的觀音殿有副對聯,是于右任題字,這樣寫著:「大寺莊嚴即此是人間淨土。」真有人間淨土嗎?誰知哪天,大仙寺也不復存在,虛幻的寄託、遙遠的精神終將熄滅,世間只剩一片無際的渾濁與黑暗。但哪怕是一點微弱的火光,如果足以讓我們在黑夜中星火燎原,那也別將它吹熄。

大仙寺早已遇過不少災難,1930年新營地震、1964年白河大地震,皆遭遇嚴重毀損。但古剎終究還是重新立起,矗立在仙草埔的山坡上,通往著人間淨土。

2020.3.15 台南白河

2

深夜的客運上,再次離開嘉南平原的沃土。鵝黃的路燈還點綴著空闊的田野,疾疾的行旅就如衝過人間悲歡所編織起的翠綠農田。

小時候常回路竹老家看曾祖父,在黑夜裡跟著父親來到台南,接著往鄉村前去。印象停留在淳樸的桑椹田與豬舍、曾祖父氣派的書桌與鄉間小道,其他則摻拌在混沌的兒時記憶之中。

後來好些年,與那些記憶斷裂了。直到五年前,經常為著天文社群的事情南來北往,這樣的旅行再度成為自我生命重組的一部份。自從在烏山頭籌備第一屆論壇開始,至今五年左右來到台南27趟,每趟行程或匆忙或閒靜,總是在混沌的群居世界裡,使我瞥見幾幅清晰的圖像。是關於人群生命底層的泥濘,也是關於自我生命底層的澄澈。從來不嫌搭車時間久,路上就是最好的思考時間。

上週重返烏山頭,追憶五年前的轉折。五年竟能物換星移,當年我們做出重大決議的烤肉區,已經夷為平地,只留下石柱的遺跡。不會有人在這裡立碑,我只不過靠著最微小的力量,在這沉寂的世界裡,找個稍能著力的一隅,努力捲起幾陣狂風而已。留不下什麼遺跡的,狂風過去終究也會沉寂下來。但我從未忘記,當這大地依舊悲鳴著,總得為它寫下點什麼、呼喊點什麼。

不停與這片土地的對話,則是實實在在的,使我翻找出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在一切瀕臨瓦解的幻象之中,重新淘洗出渾然的自我。總有些生命情感潛藏在大地之中,在沉寂的人群裡。我們試著遠離都會,繼續閱覽這從來混濁的人間,而後在泥濘的曠野上踽踽獨行。

經過幾個暴雨的日子,今天的嘉南平原一樣炎熱,只覺冷暖自知。今天沒時間在平原上馳騁,只匆匆鑽過古城裡的街巷,卻也從夜裡深邃的回音之間,得到那麼一點頓悟。又將迎來幾個雨天,但我知道,稍後回到台北城裡的時候,心境又將得到一點實在的安頓。

2020.5.25 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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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環食場勘之行,遇上突然宣布起駕的大甲媽祖,於是順道過來新港。久違的鑼鼓喧闐,總是把我們的耳朵拉去聆聽人生百態。今年人潮明顯變少,人們更是賣力地把人間禍福都用鞭炮炸開,在火光煙霧裡瞥見一點安頓的可能。

或許,災難才能使人衝破平庸的世界。又或許,只有禳災與祈福的沖天炮,終究才能將人間的隔閡沖去。我們冷眼而溫情地看著可知的天,也看著不可知的天。

臨走前遇見一位老太太,從大甲一路跟到新港,卻在鎮上迷途打轉了很久,問我能否幫忙尋找他們放行李的車。可惜還得趕路,嘗試釐清他的問題後,只能告訴他奉天宮的方向,並看著那略微佝僂的身影從夜裡的巷子離去。

趕路是不得已,心裡倒不真的要趕路。一次又一次的路途上,總有千百樣的巧遇。不曉得是能施之於人者太少,抑或是冷眼凝望這幽沉的世界就好。不過,遇見的人們以及捎來的感悟,總是讓我點滴在心頭。即使天色陰沉,黑暗深處的光明,終究只是散落在路上,在城裡鄉間的路上,在鑼鼓喧闐的路上。

2020.6.14 嘉義新港

4

這回來到大仙寺,已經入夜了。廣闊的庭園空無一人,自身的跫音終於聽得無比清晰,搭配著池裡蛟龍打響的水聲而愈是空寂。池水的那一端是佛塔,佛塔的後方是寺院的樓房,遠遠傳來悠揚而響亮的誦經聲。那遠處似有一盞明燈,依稀指引著遙想的淨土。草叢邊又傳出另一種誦經聲,天色太暗分不清來自何處,只覺輕盈而哀淒,誠摯而悲涼。

秋日的蕭索正悄悄湧上山邊,寺院兀自看著又一回 的春去秋來。這回卻不只是遞嬗的秋,而是毫不尋常的湧動。看地上落了一物而低頭撿拾,原來只是片鵝黃的葉。一葉卻能知秋啊!先是一陣蕭索莫名襲來。又想,知了秋,這枯黃的落葉也能作一葉扁舟,冷靜看遍海天佛地吧。

海天佛地。題這四字的小山門內是個世界,看出去另是一個世界,而大山門外頭又是一個世界。外頭的燈光太亮,山門內的幽暗還安穩多了,由這兒看去還留有一點心中的純粹,繼續去聆聽寺院的深處。

一彎新月懸掛天邊,微光照亮著仙草埔的夜色。在山下豐饒的嘉南平原上,在遠方燈火通明的台北城裡,在別離的地方、在重逢的天涯,也有這樣的月夜嗎?

「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入秋了,千山萬水終究不曾一語,新月卻在清涼的仙嶺點起一盞明燈。

2020.9.20 台南白河

5

夜深人靜,獨自馳騁過大半個嘉南平原,讓風不斷襲向蒼茫的臉龐,衝過星羅棋布的魚塭阡陌,衝過日落而息的農村平房,衝過平原上個個沉睡的市鎮,沒有止盡沒有牽掛。此時此刻,可感知世界是多麼漆黑多麼黯淡,卻又潛藏著深邃洶湧的力量,墜落、沉淪、湧動、竄升、呼嘯、俯衝……。

在海堤邊赫然撞見宮殿般的廟門,上前一看,題著「正王府」三個大字。初以為是夢境,如怪盜藏寶的童話故事,引領我走進某個平行時空。還有個神秘的大亭子,原來是供著金碧輝煌的王船,怎會出現在這地方!啊,誰以為的荒蕪,不正是曾文溪口的豐饒之地嗎?可惜無盡的漆黑裡,只能依稀辨識船的雛形,更沒有什麼芝麻開門的夢境奇遇,還來了兩隻惡犬和我眼神對峙。但確知那王船真實存在,確知船身雕樑畫棟而充溢靈氣,哪是隨處可見的舟楫能相比?

方才離開等待流星的人群,於是沿曾文溪畔迎向廣袤的平原。等待流星不是我的目的,稍縱即逝的光芒倒不需刻意執取。然而當一顆真正明亮的火流星,從天狼星旁邊倏地迎來,卻是無比珍惜。那流星見證了漫天的黑暗,更在有限生命裡喚起無可阻擋的意志,奮力劃過人間無盡的黑夜。赴湯蹈火卻不與世浮沉,流星唯有衝入黑暗,才能保全自身的光明。

靜靜觀照流星遙指的大地。他們在荒煙外的堤岸邊相聚,他們在繁星下的良田間別離,他們在老城內的人潮中憾恨,他們在山嶺上的古剎裡嘆息。登高看遍平原上的人間燈火而不與浮沉,又低下身子側耳傾聽大地傳遞的悲歡跫音。鑽過狹窄的巷弄,細細凝視古都憔悴的容顏;行過窮盡的山水,靜靜觀照大地強韌的身軀。

天地神佛,豈能輕易收容世間苦難?繼續衝過嘉南平原吧,行遍每一個沉睡的村落城鎮,輕輕喚醒那些獨行的跫音,匯聚那深邃洶湧的力量。是汙泥是淨土,是暗夜是黎明。唯有衝進最幽深的黑夜,才能劃破黑夜的蒼涼,擁抱整個嘉南平原。

2020.12.13 台南七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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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悲壯的狂風終將毀滅,那就剩下一點蒼涼的泥土能夠記述。又一個年頭翩翩穿過心神,誰以為四季遞嬗要迎來春暖花開,迎來秋高楓紅。卻看人間周而復始的只不過是冷暖炎涼,不過是暴雪殘冬。

別重現那無畏狂風的身影,別踏上那冒險追尋的長路。別憶起那雷電停歇的盛夏,他越過多少座幽谷山峰,找尋原始山林的呼喚。別憶起那亂石崩雲的年歲,他衝過多少次嘉南平原的淨土,到荒蕪的邊壤搜索潛藏的生機。別憶起那雨過天青的寧日,他們穿過都會老城的街巷圳道,企圖在灰暗的城隅捕捉世人遺忘的純樸。別憶起那山雨欲來的初秋,他們橫過能高越嶺的悲涼戰場,狂妄地想將人間無盡的戰慄釀成淨土。

楓紅之後只有葉落。詩詞再無春曉,豔陽再無高照,寺院再無禪意,山外再無晨曦。當時間終將凍結,驚駭的暴風失去了悲壯的氣魄,聳立的巨木也應聲倒塌。

遙想山外殘存如繪的大寺蘊蓄著海天佛地,回首烏黑的雲影一遮,他們卻也不見蹤影。

2020.12.30

7

泥土會記得廢墟荒煙裡掙扎的靈魂,史冊會記載烽火血淚間匍匐的年歲。如果方圓百里見不著一道光,那就背負著苦難登上山巔,到幽暗的巖穴裡觀照世界。最終站在冷冽的高台上,將苦難化作一束溫暾的光芒,反過來照亮那帶來陰影的峭壁,照亮自身的影子,普照大地。

202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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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歐柏昇

遊走在天文與人文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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