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回悲壯的能高越嶺,再一杯敬賽德克的豪傑

歐柏昇
Oct 28, 2020

--

你可用何等哀傷的心神來走能高越嶺。

縱使血色的杜鵑只零星綻放,帶刺的菅芒還搖曳著憂傷。縱使殺戮的槍聲已沉沒幽谷,崩塌的峭壁還墜向了深處。

燒啊,野火燒盡茂密的針葉林,燒開無數意念編起的荒煙。沒有慘酷的烈火,哪來金黃色迷人的奇萊草原?

疾風知勁草,頑強的箭竹抵禦著烈火肆虐後的陣陣狂飆。許一個歲月靜好,誰又知曉,幽靜的古道竟是血跡斑斑?

1

下山路上遇見一位原住民高山協作員,背負著沉重的物資。誰會想到,隔天他走到卡賀爾山附近時,滑倒而遭背帶勒頸,不幸身亡。[1]

他獨自負重前行,卻被重物拖垮而倒下。我們素昧平生,短暫一見竟是他最後的身影。怎知那平緩的碎石路上,有說有笑的他,正踏上死亡的路程!

生死多難料,今生的重擔更是無處避逃。可想他遇難之前,又走過能高瀑布吧,高聳的峭壁流瀉著千山萬水的英姿,搖晃的吊橋乘載過多少自信的步伐。哪有一聲畏懼,總在生死與愛恨匯流的湍流間,背負著重擔。

願這位負重前行者安息。也願能高越嶺道上無數的幽魂,他們生命的逝去終為人類掙來更開闊的路途。

能高瀑布海拔約2850公尺,通過瀑布旁的吊橋後,很快即抵達天池山莊。

2

從天池降到天池山莊的途中,由於隊友受傷,我先奔跑下山通風報信,而後立即趕上來接應。在沒有通訊的山裡,回歸最原始的消息傳遞方式,一切徒步傳口信。當你的腳步決定了資訊傳遞速度時,總有些緊張兮兮。

這段經歷喚起一種歷史情境,似能感受從前能高越嶺上傳遞消息的場景。百年前,同樣在天池到天池山莊(當時稱為能高駐在所)這段路上,曾有一段悲慘的故事:越嶺道路甫開通時,原住民警手Awui Watan從東邊上來天池,以人力交換郵件。西邊的郵遞員遲遲未到,同行的日本警手下去能高駐在所查看,竟留在那裡喝茶聊天,徒留Awui Watan在天池,最終遭人殘殺。日本官方稱Awui Watan是天寒而凍死,頌揚他盡忠職守,近年徐如林、楊南郡才從口述歷史中還原真相。[2]

據徐如林、楊南郡之調查,天池旁的此塊凹地為「池之端遞送物交換所」遺址。

如今從天池到山莊的步道完善,但在近三百公尺的高度落差下,消息相通仍然艱難。趕路的過程中,我揣摩著能高越嶺的歷史場景,那挾帶了無盡的冤屈與淒涼!1925年能高越嶺改道後,不上天池,往南繞能高鞍部,於是越嶺點大幅降低至三千公尺以下。[3]那卻是為行軍、警備之便,倒不是為著原住民警手的悲劇啊。

在日出前經過天池,我們僅能隱約看見水面,抓不準池水的範圍。又想起陳年往事,真不敢輕易接近。這高山草原中明鏡,上天賜予的池水,混著多少堅忍的獵人們不願流下的淚水呢?

日出後再次抵達天池,原來池水幾近乾涸,泥濘的土壤留下前人與動物的足跡。人們善於遺忘,但人的脆弱與強韌、險惡與忠誠,都悄悄記載在泥土裡。

天池位於奇萊南峰與南華山之間的岔路口,此次抵達時池水幾乎乾涸。

3

你能否想像日軍行進的達達聲響?你能否想像越嶺道一夕變為殺戮戰場?鐵杉林間的碎石道上,蜿蜒地繞過山腰,一路東西通暢,卻暗喻著一個族群的寸斷柔腸。

能高越嶺古道沿著山壁蜿蜒而去,可以遠眺尖聳的能高山。

能高越嶺古道西起霧社、東至銅門,在太魯閣戰爭後開鑿,成為日人控制生蕃的道路。[4]原住民奔馳的獵徑,成為門戶洞開的大道,刺穿獵人活動的心臟地帶。好一條幽靜的古道,好一條殖民壓迫的能高越嶺!

屢遭侵門踏戶的賽德克人忍無可忍,誓死奮戰。他們在霧社發難之後,沿著能高越嶺道殺去,攻陷一個個駐在所。

今天我們住宿的天池山莊,號稱臺灣最豪華山屋,很難想像當年的能高駐在所甚至更高級,還設有風呂間。終於,強悍的賽德克人燒毀能高駐在所,檜木建成的豪華旅舍灰飛煙滅。我們不必為壓迫者感到可惜,富麗堂皇的宮殿何曾是獵人們可以高攀?

登山前一晚住宿廬山部落,部落裡有間「富士商店」,保留了霧社事件後日本人所冠之名。

登山前一晚住在廬山部落,那個路段也曾是能高越嶺道。部落裡很早就夜深人靜了,偶有幾句賽德克語的呢喃。許久不見滿天星斗,看天蝎橫躺在塔羅灣溪那一端的山巒上,好似鎮守著什麼。

那是馬赫坡,莫那魯道的故鄉。深邃的山間剩下廬山溫泉沒落後的殘餘燈光,當年的馬赫坡則早已不再。部落間的恩怨成為統治者殘殺的工具,死者難以安息,生者也被迫遷離家園。

九十年前的慘劇過後,先是冠名富士,而後冠名廬山,但他們或許未曾遙想那些千里外的大山,依舊是剛毅的賽德克。一顆流星劃過馬赫坡的山巔,燒得粉身碎骨是否為遠方換來短暫亮光呢?

離屯原登山口不遠處,看對面那錐狀的山巒,名為馬赫坡富士山,莫那魯道就在那山上自縊。奮不顧身的抵抗,終究還是粉身碎骨。日人稱此地為富士見,霧社事件後新建駐在所,但美麗的名稱,終究掩蓋不了不忍卒睹的殘暴,以及無盡的哀戚。

莫那魯道在馬海濮(馬赫坡)富士山上自縊,從能高越嶺古道可遠望這座山,憑弔當年的勇士。

4

血淚濺灑的古道就要埋藏在歷史的煙灰,再由汗水堆起崇山間另一種壯闊的氛圍。

戰後台電在孫運璿的規劃與美援的資金下,順著能高越嶺建立起東西輸電線。民國40年開始東電西送,日人的警備道路變為台電保線路。當時用人力運送器材,建造一座座電塔。那些笨重的器械要運至深山,實在是篳路藍縷。[5]

舊東西線電塔穿越崇山峻嶺,被稱為「電力的萬里長城」。
能高越嶺道的多座吊橋皆是由台電建設,此為海拔最高的能高吊橋。

早晨行走在古道上,樹林的庇蔭下頗為涼爽,路面亦平坦易行。不時有引擎聲從下一個彎道傳來,我們就準備讓條路,給運補的機車先行。古道得以保持暢通,機車都能通行,真是拜台電所賜。哪怕遇到崖谷,也有台電建造的吊橋,我們小心翼翼輪流通過即可。

走過山谷邊,看遠方尖聳的能高山帶著赫赫威勢,看對面山壁邊的越嶺古道通達無阻,再看橫亙的電纜跨過一座又一座深谷。不一會兒,身旁又出現一座偌大的電塔,這可是中央山脈的屋脊啊!如此壯觀,在物資匱乏的動盪年代,他們不惜翻山越嶺完成基礎建設,這條「電力的萬里長城」不負盛名。

「光被八表,利溥民生。」矗立在能高鞍部的這座石碑,由蔣中正總統所題,至今環視著險峻的群山,氣宇軒昂。從「民生」兩字的方向看去,南華山上幾座電塔蔚為壯觀,即使山勢不險,那工程甚是險阻。

為慶祝東西輸電線完工,當時總統蔣中正題字「光被八表,利浦民生」,立碑於能高鞍部,稱頌電力建設讓八方地表都被蓋光明,民生之利得以普及。圖中左方背後是南華山,山麓上即有電塔通過。

在屯原到天池的半路上,登山客總會在雲海保線所休憩。周圍蜜蜂太多,我們休息足夠就趕緊撤離。而長期駐守高山的保線員,卻得堅守崗位,與變化莫測的環境奮戰,確保電力輸送的通暢。

民生之利絕非偶然,身處高山的工作人員默默造福群眾。1999年九二一地震緊急東電西送,2005年龍王颱風緊急西電東送,都靠著這條舊東西線,才確保電力穩定供應。2016年舊東西線功成身退,那一代人克難建設臺灣的歲月,依然在能高越嶺道上供人回首瞻望。

不過又想,即使有了電力有了燈光,人間還有多少暗夜。真正的亮光何時能覆蓋八表?又得翻過多少峻嶺,才能利溥民生?人間多少難以翻越的大山,總是無比沉重。

台電雲海保線所,海拔2360公尺。

5

黎明前,從天池往南華山行進。東方的曙光漸漸透出,而在地平線以下,花蓮市的燈光還特別顯眼。東北面是層巒疊嶂,盡是幽深的大山,日出前如戲台上的剪影,卻沒有一山可以小看。

覓了一處好視野等待日出,箭竹叢正好給我們避風,靜靜地望向開闊的山谷。然而再美的日出也會看膩,人間的朝陽又何時到來?於是轉過身來凝視背後的弦月,那幽沉的身影或許更值得珍視吧。

日出後走向南華山,那真是特別溫和的百岳,只要經過幾座綠草如茵的小山丘,不知不覺已達山頂。在尖銳的能高山對面,更成對比,令人忘記南華山也稱能高山北峰。

溫馴的南華山(左,又稱能高北峰)與尖銳的能高山(右)呈清晰對比。

再次經過天池,穿過寬廣的箭竹草原,裡頭夾雜著些許杜鵑與刺柏,一併構成無止境的翠綠。自開闊的草原中登上奇萊南峰,北面對望遊客絡繹不絕的合歡山公路,東邊則可仰望峻峭的奇萊主山。再往南方回首,廣袤的草原鋪滿了大地,綴補的杉林聳立在邊坡上,繼續滋長著。

那真是一處溫和自在的境地。回到天池上方的路口,路牌指著「奇萊主山6公里」,中間卻是惡名昭彰的卡羅樓斷崖,那黑色奇萊是另一個世界了。享受著草原上的漫步,且知高山哪能永遠這樣溫馴呀。

從天池往奇萊南峰。
奇萊南峰一景。

6

能高山的懾人黑影印在遠方天邊,襯著如瀑布般直瀉而下的銀河,對映著天池山莊。難以忘記那晚,在木屋裡與賽德克人共飲,不知時日的談天說笑。

能高駐在所先是變為天池保線所,輾轉成為今日的天池山莊,如今由賽德克人管理。莊主與年輕助手在晚餐後高唱幾曲,唱完又一本正經地說:「我現在很少唱歌,怕你們會流淚啊!」

晚餐後莊主與助手在屋裡唱歌。

莊主的歌聲確是深沉,好似堆疊起一座座山頭的迥異性格,繚繞過一條條走過的艱險道路。他告訴我們,曾經機車飛下山谷,他直覺反應抱住山壁,結果毫髮無傷。哪知這些故事有多少成分的誇飾,但總能聽見他們生命中的曲折與自信。

年輕助手到處開玩笑,我們和他胡亂起鬨,越是說不信,他講得越狂放。能有多少個繁星點點的夜晚,暫且忘卻哀愁來飲酒說笑呢?

「我們的家園要守護!」不知灌下幾杯高粱了,莊主仍堅定地說著。說到他從前負責抓山老鼠,戲劇性地說那些人「看到我就怕了啦!」說完驕傲地笑了一會兒,又不時向我們使個眼神。是的,再一杯敬山上的豪傑。

今朝有酒今朝醉,直到酒瓶都空了,還是繼續說著故事。真實故事都夾雜著玩笑,玩笑卻也都潛藏著認真的感悟。他把人生經歷都說了一遍,在平地闖蕩後又回到山林間,故事煞是精彩。「我要讓他們知道,南投人不是好欺負的!」賽德克人依舊剛毅,依舊不曾屈服。

廬山國小旁的壁畫,畫中人物穿著賽德克傳統服飾。

「回家,就單純一些。」

莊主說著。回到山上,好似沒有山下的苦難,卻有更深沉的使命感,要守護世世代代的家園。他看遍了都市裡的風雨,終究回到山上單純的生活。

單純而堅定,豪放而剛毅。此行遇到的幾個賽德克人,充滿著霸氣,絲毫沒有躲藏在都市一隅的那般軟弱。再一杯敬山上的豪傑。

2020.9.7在天池山莊拍攝的星空,下方最高的黑影是能高山。

明天起床,又是深不可測的山,又是日出前高山上的沁涼。一時忘卻都市裡的苦痛,忘卻人間的灰暗,只記得尖挺的能高山、峻峭的奇萊主山、溫和的奇萊南峰草原。

崩壁上長出了幾簇花朵,更多乾涸的泥土卻待滋養。我們終究得回到平地,終究遺忘不了沉重的行囊。但我想,有天會以另一種心境再次走上能高越嶺,與山上的豪傑、與堅韌的賽德克再次相遇。

2020.9.9 南投仁愛

大崩壁上的幾簇花朵。
[1] 〈疑滑倒背帶勒脖 協作魂斷能高安東軍〉,《聯合報》,2020年9月11日,https://udn.com/news/story/7320/4851444[2] 徐如林、楊南郡,《能高越嶺道‧穿越時空之旅》(臺北:農委會林務局,2016),頁112–121。[3] 同上,頁135。[4] 能高越嶺霧社至屯原段今為省道台14線,屯原登山口以東為步道,步道延伸至東段奇萊壩附近(26.5K終點),再往東為柏油路。[5] 參看林欣誼、陳歆怡,《古道電塔紀行:舊東西輸電線世紀回眸》(臺北:臺灣電力股份有限公司,201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