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飛鳥:通往律令國家之路

歐柏昇
Jul 23,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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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自行車,在鄉間小路上坡又下坡,行過田間阡陌,再穿入傳統木屋間的小巷。我經過了一小塊不起眼的空地,起初判斷那不是目的地,於是錯過了它。不一會兒,我查了地圖,決定折返回來。

這塊空地上的小石堆是蘇我入鹿的首塚,他的死亡改變了日本歷史。

蘇我入鹿首塚。

西元645年,中大兄皇子(即後來的天智天皇)與中臣鎌足在飛鳥板蓋宮發動政變,殺死蘇我入鹿,史稱乙巳之變。在朝鮮半島局勢不穩的政治高壓下,日本皇族消滅了權傾一時的豪族蘇我氏。政變後,皇極天皇退位,新上任的孝德天皇建立了革新政權,著手推動各項制度改革,打造中央集權的官僚體制,此即日本歷史上意義重大的大化革新

豪族掌權時的飛鳥

騎車穿梭農田間,找到了飛鳥宮跡。空地上立樁標示樑柱,並鋪設石板標示建築範圍,於是我們可以迅速辨認宮殿遺跡。能夠得知遺跡之所在,其實並不容易。考古學者經過多次發掘,才確認飛鳥時代層層疊疊的宮殿建築位址,其中皇極天皇時代的板蓋宮屬於第II期的宮殿遺構。

腳下這埋沒地底又重見天日的飛鳥宮殿,曾是日本豪族的舞台。蘇我家族在飛鳥時代的朝廷裡獨攬大權,最終在板蓋宮滅亡,興衰彷彿一夕之間。

飛鳥宮跡,同一位置上下堆疊飛鳥時代前後期數層宮殿遺跡。
飛鳥宮跡解說牌。

豪族的威勢,在飛鳥的丘陵原野間留下了足跡。飛鳥地區的石舞台古墳,以巨大岩塊堆疊,覆蓋底下的橫穴式石室。我登上土丘,走入空蕩的墓室裡,以石縫透入的天光為照明,環顧石壁。墓室已空,今人瞻仰神秘的石造物,試圖從石縫間窺探豪族時代的秘密。

熱心的志工拿著圖卡向遊客解釋,石舞台可能就是推古天皇時代權臣蘇我馬子(蘇我入鹿之祖父)的墳墓。蘇我馬子、蘇我蝦夷、蘇我入鹿接續掌權,三代權臣在早期日本的歷史舞台上閃耀一時。

石舞台古墳外觀。
石舞台古墳墓穴內部,遊客可進入參觀。

佛教初興

西元六世紀的日本豪族,很快接受了百濟傳來的佛教,並加以宣揚。於是,佛教在日本初現光彩。西元588年,蘇我馬子著手建造日本第一座擁有完整伽藍的佛寺——飛鳥寺

在蘇我入鹿首塚旁邊有個小門,可以進入飛鳥寺。現代的飛鳥寺,規模遠不及當年,只剩下狹小的伽藍。 所幸飛鳥大佛還在,即使經過多次修復,那削瘦的臉型、莊嚴的眼神,保留著典型的飛鳥時代特徵,帶我們回到千餘年前的早期國家。

飛鳥大佛。

飛鳥寺的大佛旁邊,供奉著聖德太子孝養像,那形象是16歲的聖德太子,為父親用明天皇祈福。說到日本佛教的興隆,總要提及開山祖師聖德太子。聖德太子與蘇我馬子共治國家,致力推行佛教,不但創建了法隆寺(請參考另文:法隆寺:追尋日本佛教的起點),亦注釋多部佛經。在他的《憲法十七條》中,第二條即是「篤敬三寶」(三寶為佛、法、僧)。

聖德太子誕生地位於飛鳥的橘寺。橘寺的本堂供奉聖德太子坐像,在昏暗的木造殿堂內追崇飛鳥時代的祖師爺。橘寺境內還有一座飛鳥時代遺留下來的二面石,巧妙地將代表善惡的兩張人面,刻在同一塊岩石上。

飛鳥橘寺的本堂(左)與二面石。

另有一些飛鳥時代佛寺,如今不復存在,但經過考古發掘而還原其樣貌。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展示了眾多飛鳥時代的考古遺存,其中一個展間專門展出山田寺出土文物。由蘇我倉山田石川麻呂建立的山田寺,迴廊遺構重現於展館中,而出土的銅製押出佛、銅板五尊像、磚佛等各式佛像,以依舊清晰的面容迎接參訪者。

天智天皇時代建立的川原寺,留下大量雕刻細膩的磚佛,每塊磚上皆刻著三尊佛像,當初各個貼著金箔,組合在一起,鋪滿寺內的整面牆,蔚為壯觀。渡來人建造的坂田寺,則有墨書土器、鎮壇具、錢幣等出土文物,展示在飛鳥資料館內。有趣的是,除了日本的銅錢之外,還有開元通寶出土。

山田寺磚佛(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山田寺銅板五尊像(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川原寺磚佛(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大化革新後的飛鳥

大化革新時,一度遷都難波宮(位於今大阪)。十年後,齊明天皇又遷返飛鳥。飛鳥發掘出的「水落遺跡」,推測即是此時期建造的漏刻。漏刻的建築,可能反映了中國政治理念中「時間支配」的觀念。[1] 飛鳥地區還有一座神秘的酒船石,推測是齊明天皇舉行祭祀活動的場所。我們可見,國家全新的政治與宗教權威,展現在都城飛鳥的大地上。

飛鳥水落遺跡。

而後日本屢次遷都,到了672年壬申之亂後,天武天皇再次將都城遷回飛鳥。此時期的考古發現,讓我們看見早期國家發展的新面貌。1997年,考古學家大規模發掘飛鳥池工房遺址,由出土的木簡確認是天武、持統朝的作坊。此工房製作金銀銅鐵、玻璃、瑪瑙、漆器、瓦等各類器物,不但發展本土技術,也吸收了許多外來的技術。很有意思的是,工房遺址出土大量「富本錢」的半成品,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銅錢。[2]飛鳥池工房遺址中,還發現了最早記載的「天皇」兩字木簡,印證了天皇稱號的出現。整體來說,飛鳥池工房反映律令國家建構的過程,包括都城與寺院的整備,以及貨幣的鑄造。[3] 我們從技術機關的建立,窺見大化革新後,中央集權政府建構律令國家的過程。

飛鳥池工房煉金之坩鍋。ˊ
飛鳥池工房出土的富本錢及其鑄棹(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飛鳥池工房出土最早記載「天皇」二字的木簡(圖為複製件,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通往律令國家的歷程

這回來訪京都一個多月期間,我來到飛鳥三趟(龜虎古墳與高松塚古墳另文介紹),盼望追尋日本國家剛誕生的時期,進而嘗試理解這個國家的基因。早期國家建構的過程,不免在後人敘事中披上國族神話的色彩,但我們可以回到歷史與考古中探源,試著釐清那曲折的歷程。

我們可以看到,飛鳥時代的皇權充滿著危機:一方面,東亞的緊張局勢帶來生存壓力;另一方面,皇室與豪族間的權力競逐亦威脅著朝廷。面對強盛的隋、唐帝國,以及朝鮮半島的戰事,日本並非選擇接受中國的冊封,而是汲取中國的制度與經驗,欲建構一個足夠強大的新國家。皇室面對豪族的權勢,645年在板蓋宮發動乙巳之變,而能迎來大化革新;672年爆發壬申之亂,終於真正掃除豪族勢力,讓官僚體制得以實現。[3]日本早期國家的建構過程,是在外部與內部的危機中形成。

日本走向律令國家的歷程,並非孤立於世界。國家建構的背景與東亞國際局勢息息相關,而國家建構的手段則充滿東亞與世界的成分。從豪族與聖德太子的時代,到大化革新後的飛鳥朝廷,中土的制度與文化一波又一波引進,終於走上律令國家之路。而在東亞世界的頻繁交流下,自百濟傳來的佛教,則經常為日本的國家政治服務。

踏在飛鳥的大地上,看考古學者發掘出的層層疊疊宮殿遺址,這背後是不穩固而屢次遷都的皇權。再看那眼眸慈祥的飛鳥大佛,祂繫於日本的政治,卻是世界頻繁往來的產物。七世紀的日本,從危機中走上律令國家之路,帶著東亞與世界的繽紛色彩而脫胎換骨。這個曲折的歷程發生在飛鳥,並形塑了日後的日本。

7世紀飛鳥的須彌山石(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7世紀飛鳥的石人像(奈良文化財研究所飛鳥資料館藏)。

[1] 古都飛鳥保存財團,〈飛鳥水落遺跡〉,檢索日期:2024年7月14日。

[2] 文化遺產資料庫 — — 飛鳥池工房遺跡,檢索日期:2024年7月14日。

[3] 吉田孝,《岩波日本史》第二卷(北京:新星出版社,2020),頁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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